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太累。
丰霆扯开领带,瞥了沈宝寅一眼,轻声说:“沈宝寅,你懂个屁。”
“你!”沈宝寅扬眉,有点动真火的意思,丰霆从来不这么直接地骂他。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丰霆面前,有点要找麻烦的意思。可是一低头,看到丰霆神色疲惫,倒是愣了一下,主动地住了嘴,转头,去关门。
转身的时候,余光瞟到不远处,他藏身过的影壁后头,露出一截手腕,上头戴了个眼熟的劳力士。
沈宝寅的目光停顿了一秒钟,但没在意,啪嗒,把门反锁。
总裁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不错,之前他会听到丰霆和钟完立的对话是因为当时没有关门,大门一关,再一锁,整层楼就会立刻变得像丰霆当时带两个保镖进去以后一样安静,里头要不是放鞭炮,外面不会听到一点儿动静,连脚步声都不会出现。
钟完立想要偷听偷看,也要看他有没有长顺风耳千里眼。
“关门干什么?”丰霆坐直了身体,平静地望着他。
沈宝寅慢吞吞再返回去,走到丰霆的椅子边,把椅子转过来让丰霆面朝自己,然后居高临下盯着丰霆看了好一会儿。
丰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抬手捏了捏眉心,说:“阿寅,今天别给我找麻烦。”
“好吧。”沈宝寅自认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即刻答应了。他叹了口气,把丰霆的后脑勺一捧,贴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谁让你受气?”
只一个钟完立?
他不信丰霆会为工作分歧而如此头痛烦恼。
沈宝寅这个哄猫哄狗哄孩子的姿势倒是新鲜。沈宝寅不爱喷香水,怀里却有种香味,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十足安心。
丰霆慢慢抬手环住沈宝寅腰身,好瘦,他用两只手掌几乎就可以把沈宝寅整个后背全部挡住。
深深呼吸几口沈宝寅的气息,他抬头看向沈宝寅的脸庞。
沈宝寅仿佛一直盯着他瞧呢,见他从自己腹部抬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乌黑眼珠弯起来,狡黠得可爱。
沈宝寅笑得多么动人,丰霆眼前却忍不住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一张泪眼朦胧、低着声抽泣的脸。他妈妈的脸。
丰姗很少在工作时间联系他,今日早上却突然要他马上回一趟油麻地那个他们母子住了很多年的旧屋。
他一接到电话心里就有数。
丰姗不常来公司,沈宝寅来了半年也没和她打过照面,几乎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半年来,丰霆知道丰姗在私下常常派人来西楼调查沈宝寅工作动态,甚至使过几个绊子。倒不是什么大动作,大概她认为沈宝寅并没有正式就职,暂且掀不起大风浪,因此丰霆虽然都拦下来,却没有去找他妈妈详谈。
而如今沈宝寅几乎一只脚踏进管理层。他的录用合同是丰霆亲自签发,按下总裁私印那一刻,丰霆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老宅的门口盆栽错杂摆放,绿意盎然,丰霆用钥匙打开门,拧开老旧的门把手进去,丰姗衣香鬓影站在客厅的神龛面前,正盯着香坛上方的遗照出神。
听到门锁声,丰姗循声回身,面色平静,说:“什么时候把照片摆出来的?”
“很久了。”他父亲的遗照,在沈振东第一次来他家之前,由丰姗偷偷藏起来。他曾问过一次,为什么要把爸爸照片收起来,丰姗露出难堪表情,于是他再也不问了,“妈,你很久没回家,上次是什么时候,你是否还记得?”
家。这栋潮湿的、腐朽的旧屋,他把这里当家。
选在这里谈话,原本是想令丰霆和她一起忆苦思甜,不想丰霆不仅没有触动,反而依恋当初清贫生活。
丰姗不由得心内不满:“阿霆,我同你说过好多次,人不能回头看。”
丰霆淡定自如,母亲不喜欢,他就换个话题:“找我什么事?我一个钟头后还要主持股东大会。”
“我听说你已向董事会提交沈宝寅的入职书。”
丰霆泰然点头。
丰姗皱眉:“阿霆,你当初明明说让他进公司只是权宜之计!我以为你会想办法令他知难而退,可你现在在做什么?总助这个位置多么重要,几乎是你左右手,你是打算把他当接班人培养?”他在做什么?
丰霆在心里轻声道:我在拨乱反正。
顿了顿,却只道:“为什么不行?他工作非常努力,为公司创造很多利益,于情于理,这个职位并不过分。”
“阿霆,他一直认为是我逼死他妈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想,但他就是认定了,无法改变。你以为你纵容沈宝寅在公司顺风顺水发展就能化解他长久以来的不平和怨气?就能让他知足收敛?他是怎样乖张的性格你知道,他如果肯低眉顺眼老实做事,心底里一定藏着更大的主张。你觉得你能控制住他,你能感化他,你能让他心甘情愿加入我们这个家庭以后安安心心过日子,儿子,我跟你打个赌吧,我赌他一定要看到我们母子身败名裂才会罢休。”
“妈,你似乎弄错因果。”丰姗心中的怨恨不比沈宝寅少,丰霆感到头疼,“是我和你加入他的家庭。他那时年纪好小,又刚失去母亲,对他来讲难道我们不才是入侵者?如果你真想天下太平,我请你拿出一点点的善心,沈宝寅至少是你名义上儿子。”
“如果他把我当母亲的话,我会。可是你看看他这么多年是怎样对待我?这么多年,他是否喊过我一声妈妈?我在他心里,比一个洒扫佣人还不如,至少对着佣人他还会笑一下,对我除了冷嘲热讽便是漠视。我就是养头狗,也会对我汪汪叫。阿霆,你心疼他年幼丧母,什么时候能心疼一下妈妈?我这些年辛苦筹谋,难道只为我自己?我是要你做人上人,要你的子女不再像当初我们那样辛苦,冷风做被暴雨当席!种是我播,肥是你浇,如今公司壮大,他沈宝寅要来分一杯羹了,哼,哪有这么容易!我绝不允许你犯傻!”
丰霆眼里有难忍的失望:“我从未说过要做什么人上人,妈,这从来不是我心愿,是你心愿。”
丰姗神色一怔。
察觉到自己有些急躁,丰霆深呼吸一口气,放缓语气:“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幸福。但你现在是否真的幸福?你如今不用再为生活为难,走到哪里都站在太太们的正中央,沈叔叔也对你好,早上出门前还张罗晚上要庆祝你生辰。我也已经长大有了自己事业。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一定要和家人互相为难?”
丰姗颤声道:“阿霆,变成这样,你全认为是我错?”
“我没有这么讲。”丰霆道,“家里现在的情况,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责任。我们都要做出改变。”
“如果我一定不准他在公司立足呢!”
“那我只好递交辞呈,到时你可以尽情和沈宝寅斗,我管不了的时候,自然就不管了。”
“你拿你的前程威胁我!”丰姗愣住几秒钟,她费尽心思才劝丰霆进公司做事,一步步看到儿子走到今天大权在握,丰霆居然这样对她!
她情绪激动地瞪着丰霆,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真想我去死!”
丰霆掷出艰难却坚定的一句:“我想每个人都好好活。”
一个恍惚,丰霆简直难以把面前目眦欲裂的贵妇和自己心目中温柔坚强的妈妈联系到一起,丰姗急切地问他要一个答案,可他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问,当初摔下楼梯,真是沈宝寅小姨推你?
丰姗在这时眼里扑簌簌流下眼泪,紧咬牙关看着他。
丰霆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觉得自己的妄想实在荒谬,他妈妈摔倒根本是一个罗生门,谁的话都可以是真相,他就算问,又能问出什么?倒不如说,他提出这个问题,实际就已经选择了怀疑他妈妈。
丰姗原本就对沈宝寅有芥蒂,当年丧子之痛更是她心里最痛一道伤疤,他真是昏了头,居然想主动去挖这道疮疤,只为佐证黎兰君是无辜之人,而沈宝寅没有看错人。
垂眼平复几秒钟心情,丰霆重新抬头:“妈,你是为我好,别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怕我再过回十多年前苦日子,所以什么好的都想送我手中,你为我受好多委屈。只是我们早就不必这样了,我从没告诉你,即使我们住旧屋,常常拮据,连肉也难得吃一次,那个时候我都十分幸福,因为你从没让我觉得过得比其他孩子差。妈,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念书时在最好的学校,拿最高的成绩,进到公司更不用说,你都看得到。你儿子很优秀,去到哪里都不会过得差,你始终请相信这一点,不要怀疑我的决定。”
被丰霆低声安慰完,丰姗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
丰霆念书起,就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孩子,小小年纪,像个老气横秋小博士。但是非常贴心,才那么小的年纪,别说吃苦,连冷水都很少碰,却被迫失去父亲,和她住到不通燃气热水管道的破屋里。
这么多年,丰霆从来没跟她提起过他那个早逝的父亲,若不是今天来到这里,看到墙上遗照,她甚至都快忘记前夫模样。
丰霆其实跟他爸爸年轻时的气质很像,照片内外,除了一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的两张面孔。
唉,谈什么年轻时候,丰霆爸爸是意外去世,死的时候本来也好年轻。
就是这瞬间,她突然想起,丰霆其实提过的,只是她忘了。
那好像是丰霆爸爸葬礼后的一个礼拜,他们母子拖着一个大皮箱走在油麻地的一条街道上,丰霆突然抬头问她:“爸爸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家?”
她听完愣了一下,眼泪马上掉了下来,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向她透露任何对父亲的思念。
母子俩是非常仓促住进去的,丰霆那时是个不比沈宝寅小时候过得差的小少爷,可也从来不喊累,在家里积极承担家务,玩具汽车的轮子坏了从不舍得扔掉,捡个塑料瓶盖安装上去继续安静地独自玩耍;她下班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也不会说饿,默默抱来比自己身体还大的棉被盖在她身上,自己踩着凳子去灶台上热剩菜。
多么好的一个孩子,随着年龄增长,只剩冷淡,尤其成年后愈加沉默寡言,她这个做妈妈的都觉得他冷冰冰的不敢靠近,常常觉得儿子大了以后离她越来越远。
然而今天听到丰霆难得长篇大论和她谈心,突然觉得丰霆其实从没变过。
他依然念旧,依旧富有责任心,只是常常做的比说的多,加之无论痛苦欣悦,他都不开口,隐忍着,所以到现在,所有人敬他,怕他,却不敢去爱他。
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是如此。
丰霆十五六岁时就足够高大,强悍到仿佛无所畏惧,她是个母亲,却常常在他面前做女儿,依赖他,而不是庇护他。
丰霆的内心需求从青少年时期就总被她忽略,他喜欢什么食物,爱好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中学时有没有和中意的女孩子拍过拖,记忆似乎都非常模糊。
她怎么能忘记,他并不真的是棵专门为她遮风挡雨的树,也是一个有着滚烫心脏的人。自她和沈振东结婚,沈宝寅便变了个人似的,同样是家庭骤变,假如别人会痛,丰霆怎么会不痛?
回忆起从前,丰姗在心里感慨许多,深觉太多时候愧对丰霆,哪里还有之前那样理直气壮。
明明是来教训儿子,反而让儿子润物无声教育一顿。
叹了口气,她恢复柔软一面,缓缓说:“阿霆,我真不知道是将你养的太好还是太坏,你对人性总是抱有太高期望,沈宝寅哪里是什么善男信女。”
丰霆沉默两秒钟,突然提起:“他中学时在学校过得不太好,你是否知道?”
“他跟你诉苦?”丰姗冷哼一声,奇怪地瞧了丰霆一眼。
她实在不知道丰霆什么时候和沈宝寅那样亲近,明明这么多年话都不说几句。
越想越后悔,心里责怪沈振东,早知当初就该拦住坚决不允许沈宝寅跟在她儿子身边,沈宝寅的甜言蜜语有多厉害她怎么能忘记,沈振东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她因此吃了多少亏,现在短短半年,他儿子也受到了蛊惑!
“你那时难道就过得很好?妈妈给你的生活费你从来不用,留到我生辰给我买珠宝变相将钱退还给我……”
丰霆仔细观察她脸上表情,他看不出有心虚愧疚,似乎他妈真对当年事全然无知。
不是他妈主使,这个世上还会有谁认沈宝寅为眼中钉?
丰霆下眼睑抽动一下,一张熟悉的,总是带着讨好笑容,畏畏缩缩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
丰朝宗也姓丰。
他舅舅,可认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
“……他至少还有你沈叔叔时时探望,每月零用抵得上贵族中学一年学费,换季时请来意大利设计师为他量体裁衣,所有人都住多人寝学生宿舍,只他单独一间屋,连床都要定制。他都过得不好,整座校园就再没有生活如意的学生了。”
丰姗提起沈振东对沈宝寅经济补偿,丰霆听到这里忍不住感到痛苦,给沈宝寅再多金银财宝又怎样,沈宝寅在学校险遭杀害都不愿意向外求助,便知这个父亲多么失败。
不过他没有立场怪罪沈振东,因他当年也未曾在意过沈宝寅,对沈振东的苛责,不过是响毫无意义的马后炮。
第49章 将你连同人间浸没(4)
不欲多提起沈宝寅,丰姗带着最后期盼,咬牙道:“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真的打定主意不改?”
丰霆的语气不容拒绝:“是。”
“好,看我教出的好儿子。”丰姗眼睛发红,深呼吸几口气,到底是退了一步,“你不是要看母慈子孝,要全家太平,妈妈听你的。你说他能力非凡,好,那就让他到东楼来,我亲自安排他做事。”
“妈,你们合不来,何必让彼此都不痛快。留在我那里,至少我管得住他。”
丰姗冷笑一声:“你管得住他?”
丰霆不置可否,抬起手腕看表:“时间不早,我要走了。”
“阿霆,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他?”
丰霆讲:“他是我弟弟。”
丰姗突然无言,当年,确实是她讲要两个人做亲兄弟。她没当真,丰霆却是实实在在记在心里。
可是,丰霆确实只是把沈宝寅当作兄弟么?
想起沈宝寅那张欺男惑女的妖冶面孔,她的心中突然感到有些不安,慢慢地说:“你年纪不小,是时候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你有没有瞒着妈咪和女仔拍拖?有也没关系,带来我看看,没有的话妈妈也好去请交好的太太们给你介绍。”
丰霆停顿片刻,说:“妈,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