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 第69章

良久,丰霆自己先放弃了,他不用力,船上的两个人拖不住他这么大的个子,都脱了力,眼睁睁看着他又滑回水里。

沈宝寅急得直拍船沿,讲:“你做什么啊!”

丰霆面色疲惫,似乎还带着隐忍的痛意,他微微摇头,说:“我没有力气,爬不上来。”边说话,他边摆动两只手臂往后划了一下水,离开了船边,两只眼睛盯着阿庆,“你先把他带到岸上去。”

沈宝寅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不要,你听话,快上来。”

丰霆微笑着蹙眉看沈宝寅,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带着点宠溺的意味,好像好舍不得眼前这个人。

但下一秒,他展臂又划开一道水花,扶着沈宝寅原先趴着的那道木板,把自己往更远处送了送。

“快走,别任性。”

阿庆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为难住了。

丰霆又看着阿庆说:“我没关系,你先把他带走,到时拿根绳子来接我。”

沈宝寅急得直喘气,眼看阿庆拿起竹篙傻愣愣地真的打算划船离开,一狠心,直起身子往水里扑去。

沈宝寅在从前二十三年的人生里,惜命爱命,从未有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过,然而丰霆在这里,就像一块磁铁的负极似的,叫他这块冥顽不灵的铁石,动了情,昏了头,打定主意,死都要粘在他身边。

丰霆不走,他也不要走。

是死是活,他们俩总归是在一处。

又要跌进刺骨的凉水里,沈宝寅做足了准备,屏住呼吸,闭紧了口鼻,然而他的领子飞快的一紧,接着止住了下坠的趋势,往后倒去,径直栽在了船舱里。

阿庆在他身后,竟然眼疾手快地将他捞了回去。

这个呆子,这会儿倒是反应过来了!

沈宝寅头晕眼花,坐在舱板上剧烈喘着气。

丰霆看到沈宝寅翻身的动作,简直一颗心要让沈宝寅吓得跳出来,他猛地往前一扑,幸好沈宝寅没有真的跌出船,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沈宝寅很快又爬起来,阿庆疑心他还要继续跳船,一个脑袋两个大,跪坐在一边拉着他两只手,满头大汗说:“阿寅你就听小丰总的话好不好,我们等在这里有什么用,回去找绳子,找帮手,才能把你们都救回去。我们离岸很近,最多二十分钟就能赶回来!”

沈宝寅不闻不问,只顾着扶着船沿,说:“我不走,不走啊。”

望着沈宝寅痛苦决绝的表情,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同震撼从丰霆心里冒出来。

沈宝寅的爱,是高傲的爱,少,难得,很珍贵。

从头到尾,只在吵架求他原谅的时候说过一次,之后他再怎么要求,也不肯说一个字,常常时间久了,令他恍惚,忍不住想,沈宝寅真的爱他?

是不是他太想要,杜撰幻想出来的。

然而看到这样痛苦疯狂的沈宝寅,宁肯跳海也不要同他分开的沈宝寅,如果一定要在生死时刻才能见到这样的,明明白白爱着他的沈宝寅,丰霆觉得自己就是此刻立马去死了,大概也值得。

“丰霆,你和我一起走啊,你不是很聪明!考试都没拿过B等成绩!今天怎么这么蠢这么笨,连个船都爬不上,你努努力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

丰霆沉默了一下,苦笑地,柔和地望着沈宝寅,只能被迫承认:“阿寅,我不是故意让你着急。我的腿受了伤,实在是爬不上去。”

“你什么时候受伤,怎么会受伤?”沈宝寅面色突然茫然了几秒钟,随后一种无比的悔意刺痛了他的心,为什么丰霆没告诉他,为什么他这么蠢,一直没发现。

丰霆说:“下水的时候不小心被飘来的木头撞了一下,不痛的,就是不大能用力。”

仅仅被撞了一下,怎么会连腿都抬不起来?丰霆一定伤得很严重,如果不是撑不住了,丰霆都不会告诉他。

沈宝寅的泪流得更加汹涌,他哽咽一声,咬牙直起身子,趁阿庆没注意,迅速地翻下了水。

扑通一声,他砸入深色的海水里。

又是一阵窒息。

在阿庆的惊呼声中,沈宝寅从水面冒出头,丰霆就在他眼前,神色慌张,两只手已经松开了那块木板,正展开双臂要抱他。

沈宝寅浑身湿透了,海水冻得他发抖,然而他的眼神十足坚定,仿佛神采奕奕,也不去牵丰霆伸向他的手,而是游到丰霆的背后,粗鲁地推着丰霆的肩膀往船边游去。

边划水,他边在丰霆耳边恶狠狠地低声嘀咕:“你是不是脑子也出了问题?万一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是要让我年纪轻轻做鳏夫?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丰霆似乎真的被他折服了,很没办法地被他推向船边,苦笑道:“你啊……”

沈宝寅让他把两只手搭在船沿上,贴在他耳边喘着粗气说:“我帮你抬腿,这次你再爬不上去,不用你赶我,我立马走人,不会回来接你!我沈宝寅不要这么没用的男人。”

这次不用沈宝寅故意激将,为了沈宝寅的这两次飞蛾扑火,丰霆也打定了主意,就是痛得再如何受不了,也得跟沈宝寅一道,安安全全地回去。阿庆喊口号。

数到“一”,沈宝寅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下,摸到丰霆的右腿后,用力一托,往水面上抬去;数到“三”,丰霆忍痛两只手撑着船沿,在沈宝寅的帮助下,把右腿搭上船沿,一咬牙,额角静脉暴起,翻进了船舱。

不顾腿上的伤,他立即转身去拉沈宝寅。

沈宝寅比他利索多了,抓着他的手腕,马上借力爬了上来。

气喘吁吁地,两个人面对面瘫坐,水流如注,从他们的头发、肩膀、耳垂上往船板上流,然而他们谁也没去管,只望着对方的眼睛,劫后余生地笑了。

阿庆也欢喜极了,连忙撑船,说:“好了好了,没有落下一个,都回家,回家。”

两个人被阿庆陆续扶进了乌篷船舱里头,两面都有竹编的船壁,不说多么牢靠,至少让两个脱力的人背后有个可以倚靠的东西。

夜风起了,沈宝寅浑身被吹得透心凉,原地颤抖了一下。丰霆立刻从后面靠了过来,坚实的胸膛挨住了他的后背,沈宝寅被这么挡住了,感到四周的冷风立即小了许多。

沈宝寅立即抬眼看了下阿庆,外人在,他向来是不同丰霆过度亲密的,幸好阿庆背对着他们专心划船。

丰霆摸了摸他的手臂,是个安抚的意思,沈宝寅陡然放松了下来。

他软软地靠在了丰霆的肩膀上,后背贴着丰霆胸口,丰霆呼吸的时候胸膛起伏很明显,缓缓的,沉沉的。直到此刻,沈宝寅才真正地沉下心来,慢慢地回过神,他们是真的还活着。

休息片刻,沈宝寅的身体没有刚才那么冷,伸出手,他摸了摸丰霆的右边膝盖,裤子遮住了,看不出下面的皮肉如何,但他轻轻触碰,身后的丰霆就发出了一声闷哼。

沈宝寅吓坏了,也心疼坏了,立即把手缩回来,扭过头去看丰霆。

丰霆一瞬间疼得皱起眉,见他惊慌失措地望过来,马上收敛痛楚的神色,勉强微笑道:“别怕,其实还好。”

怎么会不痛,怎么会还好,不过是怕他担忧,强颜欢笑罢了。沈宝寅恨不能替他分担,眼里一酸。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好没用,茫然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无边无际,全是海水,喃喃道:“等我回去,立马去买地,填掉这片该死的海。”

丰霆似乎被他逗笑了,胸口起伏了几下,说:“小孩子。”

顿了顿,抬手,摸了摸沈宝寅的头发,说:“阿寅,累了就再休息一下,我保证,你再睡醒,我们一定已经安安全全地到了岸上。”

沈宝寅侧头,抬眼温驯地巴巴地看着他。

在丰霆温柔的注视下,他的眼睫缓慢眨动两下,脸庞也挨上了丰霆的胸膛,真的闭上了眼。

第85章 是谁在吞没谁也奈何(9)

沈宝寅感觉自己睡了异常沉重的一觉,睁开眼皮,眼前是白的天花板,太阳从大窗户里照进来,也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在病房里?他勉强动了一动手脚,觉得关节都锈蚀,好一阵,吃痛地低吟两声,才撑起手从床上微微直起身体。

床沿趴了个富态的身影,他眼前一晃,还未看清是谁,那人同时发现他醒来,扑上来,两只臂膀把他的头牢牢锁在怀里,将他头脸罩了个干净,凄厉地喊:“我的儿,你可算醒了,你要把小姨吓死啦!”

沈宝寅在海里尚未窒息,此刻却几乎被捂得闭气,虚弱伸出手把黎兰君推开。

“小姨啊。”他惶然左顾右盼一阵,说:“丰霆在哪里?”

“你大哥?”营救沈宝寅一事上,丰霆居功至伟,黎兰君有点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也愿意把他当作沈宝寅的大哥来称呼。

她双眼含泪,紧紧攥着沈宝寅的手,“你大哥一把你送到医院就通知我们过来,他的腿都泡白啦,医生说海里细菌多,再不动手术那条腿不一定能保住,我听了吓坏了,赶紧和小巢把他押进了手术室。骨折,打了钢钉。你醒之前没多久,你大哥刚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还没醒,小巢守着呢,在隔壁病房。”骨折。保不住。

沈宝寅呆了一会儿,猝不及防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双脚一阵风似的往门外走。

黎兰君瞪大眼睛连忙起身,沈宝寅蛮牛一样只顾着冲,拦不住呀,只好跟着走。

丰霆脸色苍白,眼睛闭着,右腿包扎得严严实实,孤零零由一条悬挂在高至天花板的器械上垂下来的绑带吊在半空。

陈巢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发呆,一见沈宝寅,眼睛一亮就要张嘴说话。沈宝寅生怕将丰霆吵醒,立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人多眼杂,心疼也无法做更多事情,沈宝寅离近了,仔细看了看丰霆,很想代替陈巢就在这里守着,哪里也不去,然而他还有很多问题不明,很多事要处理,只好恋恋不舍回到自己病房。

“况争呢?”气喘吁吁在病房内的沙发坐下,沈宝寅抬头看向黎兰君。

“他嘛……”黎兰君犹豫了一瞬间,“你跳了船,你大哥马上开船靠近,在你落水的地方也跟着跳了下去,况争在海面上转了一圈没看到你们的影子,他就一个人,那么大片海,哪里找得到,我着急啊,就……”

铺垫如此多,沈宝寅登时有种不好预感浮上心头。

“我报了警。”

沈宝寅倏然将她盯住。

“你怎么能报警!”

况争身份敏感,不知担了多少风险来帮忙,他小姨这么做,简直是陷况争于不义!

黎兰君大概也知自己冲动办了坏事,六神无主地往沙发上一坐,喃喃道:“小姨又给你添了麻烦。”

沈宝寅心里一软,黎兰君在海滩上同绑匪交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让他怎么忍心苛责。按捺住怒火,他放缓声音问:“他人现在在哪里?”

黎兰君定了定神,道:“警署。警察来了以后,留下一部分人去海上搜救你们,他们在公海把绑匪的船拦了下来,听说死了一个绑匪,还有一个,被抓之前正在往海里一箱一箱的扔钱,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后来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天都快黑了,还是没有你们的消息传来,他们就把我们先带回了警署。我同你表弟做完笔录就可以离开,但你那个朋友,他们不放人,说本来是可以走,但突然有人来检举,说他是一桩走私大案的嫌疑人,需要留下接受审查。我知道是我误了他,那我弥补了啊,我想保释他的,警署的人不听我话嘛,多少钱都不肯放他……”

外甥不知生死,还被抓进去一个,那时她的精神几近于崩溃,现在想起来都伤心,又呜呜捂着脸抽泣起来:“阿寅,小姨真的不是故意……”受人检举?

谁会把时间掐得如此好?

黎兰君哭得磨人,沈宝寅头痛欲裂,实在想不到是谁在趁人病要人命——况争的仇敌多过他,平日里就摩擦不断,火拼血战,时时刻刻紧盯对方动静,如今抓住机会,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为今之计,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时值上午九点,沈宝寅先回了公司,他刻意走大门,每个工作日他都日日按时按点上班,失踪这两日,一定令许多人心中怀疑,如今在大众视线里晃一圈,好叫大家都放下心——老大还在,安心做事。

韦奇憔悴了不少,见到他时眼睛里头几乎有泪光在闪烁,但沈宝寅的视线很轻易就被他眼底两道乌黑吸引过去。

沈宝寅自己睡足了觉,精神焕发,忍不住说:“你多久未睡觉?”

韦奇干巴巴地讲:“从你不见到现在,未合过眼。”

“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多得有你,替我坐镇。”

“幸好你没出事,沈大董事长,你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再失踪一次,我只能以死谢罪。”

“哪有这样严重,我没了,你换个工作就是。”说完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问:“你怎么第一时间想到联系丰霆?”

韦奇挠了挠头,没有回答,只说:“我可不想换老板,现在就很不错,最好你长命百岁,我升职加薪。”

沈宝寅笑了笑,也不追究了,韦奇是丰霆放在他身边的人也好,不是也罢,丰霆不会害他:“借你吉言。”

只在公司露了个脸,沈宝寅带上律师,立刻赶去况争被收押的警署。到了地方一问才知道,况争的事情干系太大,已经按上面的要求把人送去了更高级别的警署。

沈宝寅心里一沉,同律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四个字:大事不妙。

警署灯光明亮,干净整洁,并不如沈宝寅想象得那么暗无天日。

沈宝寅在一个密闭的会客室见到况争。

况争的情况就没有他预估得那么好了,手脚各有镣铐,双眼浮肿发黑,青色的胡茬密密麻麻点缀在下颌上,瞧见他时发直的眼睛麻木地一转,略微有了些神采,单侧勾起嘴角,想必是想朝沈宝寅露出他惯常那样轻佻的笑容,然而嘴皮干燥,只咧开一半唇部肌肉便无法伸展开,形成个苦笑。

什么样的罪状会让警方如此严阵以待,竟然要彻夜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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