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信童 第71章

黎兰君笑呵呵举起手中饭盒:“抱歉啦阿寅,以为你要在外面吃,没准备你的份。”

“哦,我回公司看了看。”沈宝寅心神不宁,怕被看出端倪,索性趋避着丰霆滚烫的目光。

他把挽在肘间的深棕色西装外套挂在床边立式衣架上,接着落座病床边上的沙发。贵宾单人病房,连座椅都是进口牛皮,沈宝寅的手藏在袖子底下,紧张地,下意识地抠着那张昂贵的沙发皮面。

“小巢在哪里?”他看向黎兰君。

“这小子,昨天在海边吹了半天风,刚才咳个不停,我怕传染给你大哥,赶他回去了。”

“哦。”沈宝寅想了想,慢吞吞站起来,从黎兰君手里拿过瓷碗,“小姨,你也累了好几天,不如回去休息。”

黎兰君瞧沈宝寅脸色像是有话要同丰霆讲,料想是不要第三人在场,或许有关公司。自从上次自作主张报警引得沈宝寅震怒,她已对沈宝寅的话言听计从,当即“哦哦”两声,提起包和外套离开了,走前不忘叮嘱:“吃完把碗放下就好,回头我来收拾。”

沈宝寅正在喂丰霆喝第一口汤,无奈抬头:“小姨,我不是儿童,碗还是能洗一洗。”

黎兰君不太所谓地一笑,关上病房大门。

她一走,丰霆立即把眉毛一皱,痛苦地摆摆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帕擦嘴。

沈宝寅以为他身上不舒服,马上把碗放下紧张地探身摸摸丰霆的脸:“怎么?是不是腿发痛?”

丰霆温和一笑,无奈道:“你小姨来之前,唐麟也带了汤来,也是猪蹄。”

沈宝寅放下心来,瞧了眼那条高高吊起的腿,努努嘴:“你怎么同他解释?”

“踢球不小心受伤。”

“踢球可以踢到骨折,哇,这种借口他居然也肯信?”沈宝寅故作玩笑,随即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你中学可是本埠青少年组冠军球队成员,神射手名声流传到我毕业那年,所有男学生都想同你踢场球。说不定直到现在你的名字在学校中依旧如雷贯耳,好风光。”

“那你是不是其中一员?”

“当然啦,谁不想在全校女仔面前把你打趴下,替代你成为最风光那个。”

“哦,原来不是喜欢我,是为了和女同学约会。”

“如果是喜欢你才想同你踢球,你会不会让我?”

“我会全力以赴……”

沈宝寅将眉毛一扬,佯装发怒。

丰霆慢吞吞又笑着补充:“让你打败冠军做新冠军。”

沈宝寅哈哈大笑,手上此刻还端着汤碗,他把碗放下,道:“吃不下你跟小姨说嘛,她又不会强掐着你的嘴灌进去。”

“你小姨是来同我道歉,说不该不听我的话,我千叮咛万嘱咐讲过不可以泄密你被绑架的事宜,可是她还是报了警,害得况争被抓。她说如果我不喝她的汤,她就当场给我跪下,你说我能怎么做?”

沈宝寅收起微笑,略有些尴尬道:“你都知道了?”

“是不是我不问你,你又打算瞒我?”丰霆微笑,缓缓抬起手握住沈宝寅右手,好冰冷,于是改握为拉,将沈宝寅的手塞进被窝,用拇指在沈宝寅虎口处不住地揉搓,“况争现在情况怎么样?”

他拿你的命威胁我,要我娶阿莲。

是我看错人,况争他,配不上你的夸奖同信任,他并不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害你。

可我要怎么救你?

背叛你来救你,你不会同意。

难道我又要再次瞒你?

这次,你会不会继续原谅我?

哪条路,可以令你更轻松,又是哪条路,还能给我留出最后依然可以走向你的机会?

不如将况争弄死在警署?

沈宝寅甚至这么想过。

那样你一条人命,我一条人命,我们都不是善男信女,还是最般配一对。

沈宝寅望着他,久久沉默,只觉心中万般委屈迷茫,不知如何开口。

“阿寅,我们讲好的,什么事都不要自己逞强。”

沈宝寅眼眶酸涩,不想令丰霆担心,他俯身,两只手环住丰霆腰身,闭上眼将脸隔着被子贴在丰霆小腹上。

“不是故意瞒你,你生病嘛,不想让你跟着操劳。其实他很不好,因为我的事,让他的仇家有机会可以暗算他,十几条罪名压下来,或许要蹲一辈子监。”

“你肯定带了律师去看他,律师怎么说?有没有回转机会?”

沈宝寅摇摇头:“没派上用场,他全认了。”

丰霆略微惊讶,思考了片刻,道:“走私远不到那么严重的量刑,他是不是还……”

“还有贩卖军火,很多条。”沈宝寅头皮一紧,抢断话头,抱得他更紧,“钟完立死了,本来警方还指控况争杀人,我作了证,况争是为了救我才开枪。你当时也开了枪,警方本来早就要来找你问话,但你动了手术昏迷不醒,今天没有来,明天后天大概这两天还要再来。你到时实话实说就好,我问过律师,律师认为这是正当防卫,只是需要上缴枪械,还要书面解释枪械来源。”

丰霆被他勒得好紧,那份紧张担忧几乎将他捆绑发痛,忍不住心里一软,伸手在沈宝寅头顶揉了揉,叹口气:“况争是受了我们牵连。”

沈宝寅默不作声。

“定罪不会那么快,我没有办法走动,但是还可以打打电话,想办法帮忙。阿寅,你也不要太愧疚,或许事情远不到你想象中那样糟糕。”

沈宝寅双目无神,平静道:“为什么爸爸走了以后家里出这么多事?是不是我替他选的墓穴风水不好,他不高兴?他离世前说过要我将他同我妈咪埋在一起,我没有听他的话。没办法,他高兴了,我妈咪就不高兴。”

丰霆无奈一笑:“阿寅,叔叔最疼你,怎么会舍得害你,别说傻话。”

沈宝寅在他怀里惨淡一笑,但十分乖巧地,轻轻“嗯”了一声。

半真半假应付完丰霆,沈宝寅身心俱疲,丰霆看他趴得辛苦要他上床来休息。床很大,妨碍不到丰霆伤口的复原,于是沈宝寅没有拒绝,钻进丰霆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丰霆心跳渐渐睡着。

丰霆两只手牢牢环住沈宝寅,等怀里的人睡沉,若有所思伸出一根食指抚上沈宝寅的眉心,也不知梦见什么难事,梦中都愁眉不展。

他有心想低头亲一亲沈宝寅的额头,然而背脊刚轻微屈折,便牵动了受伤的腿发痛,只能又靠回床头。

况争身陷囹圄,无法自救。他如今困在这张床上,沈宝寅心里藏着事情也不肯同他说,他的境况又好到哪里去?

一阵门铃声响起,这是扇双层的精铁防盗门,港督家的大门防备也莫过于此了。沈宝寅按了门铃,又忍不住敲起门,这样轮番两次,门终于被打开。

一张脸从门缝探出,是米荷,瞧得出她最近大概寝食难安,憔悴得眼窝都陷了进去。

“阿寅,你来了。”

沈宝寅脸色不比她好多少,但还算心平气和,微微点了点头。

门全部打开,米荷向后让开几步,沈宝寅走进玄关,得以看见米荷现在的样子,一身白色长袖连衣裙,四肢纤细,腹部确有微微隆起,不仔细去看,以为只是发胖。

距离上次相见已隔两月,当初彼此的生活多么平和,此刻倒有些面目全非的意思。沈宝寅一时无言,将手中孕妇专用的补品堆放到脚边,半晌,随口挑了个唯一值得高兴的话题,道:“才知道你怀孕,还未来得及恭喜你。”

他是昨日夜里从医院离开后通过电话联系到米荷,米荷似乎已经见过况争,对当前自己的处境也有所了解,说话的声音很镇定。电话里头,他们并未谈到什么,只是约了个见面时间,即是今日。

米荷淡淡一笑,说:“多谢。”引着他向屋里走去。

这是个没有窗户,只有排气扇的双层别墅,全屋灯光大亮,显得房间开阔而明亮,站在客厅环视,两层楼毫无死角,名副其实的一个安全屋。

“宝宝……多大了?”沈宝寅在沙发上坐定,他今天来是来办另件事,火烧眉毛的事,可是他心里头不情愿,于是倒是甘愿继续地聊着前头那个徒劳的话题,期盼可以晚点去完成那个不愿完成的任务。

米荷慢吞吞在他对面坐下,下意识摸摸肚皮,笑道:“刚满十五周。”

沈宝寅点头,讲:“这么大的孩子,该成型了。有没有去查过,是男孩还是女孩?”

米荷露出个难为情的笑容:“我倒是想留一个惊喜,不过况争熟识的医生都太热情,第一次到那个医院去产检,早早地就告诉我们,都是女孩。”

沈宝寅讶然地挑起眉毛:“都是?”

米荷转头瞧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柔柔道:“是孖仔。”

原来是双胞胎。

“很好,两个孩子,多么有福气。”沈宝寅讷讷点头,欲言又止一阵,突然道:“况争他……”

米荷同时开口:“况争……”

两人共同静默下来。

良久,沈宝寅率先说:“况争受到的指证太多,又牵涉到几桩重案,我也无法将他摘出,只能保证不让他受苦,再去争取减刑。”

米荷的嘴角颤抖两下,缓慢点了点头:“我猜到了,阿寅,多谢你。”

沈宝寅是压抑着无比的痛楚和怨愤来到这里,可瞧见米荷此刻强撑精神,故作坚强的模样,心里却陡然涌上一股愧疚,还有钦佩。

他在此刻突然地醒悟,他为什么要在心里埋怨米荷,他跟米荷并不是敌人,他们曾守望相助,曾相依为命。

如今,他们被迫绑在一起,说起来,不过是又再次落到曾经的境况。

沈宝寅在心里再次尝试说服自己:不是况争逼迫了我,是况争承受了原本属于丰霆的命运。

而我同丰霆性命相连,不得不来偿还这一趟。

在尘埃落地后,丰霆一定会理解我。会……原谅我。

“我们之间,本不需要说这些。而且况争……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飞快眨了眨眼睛,沈宝寅又道:“你不能再住在这里,收拾好东西,我带你走。”

“去你家?”

“也算,也不算。”沈宝寅解释,“我不同你住在一起,但是会离你很近。那里很安全,一应人和事我都已安排好,你只管安心跟我走。”

米荷也没有多问,站起身,往卧室走去。沈宝寅在身后补充:“把所有证件全部带上。”

米荷顿住脚步,转过身:“你真的要同我结婚?”

沈宝寅强迫自己笑了一下:“你难道还有疑问?我以为你和况争已经就这件事达成了一致。”

米荷平静地望着他,轻声道:“要让他的仇人产生忌惮,其实也不一定需要真的结婚,只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沈太太就好。”沈宝寅一愣。

“况争蠢,你也跟着犯蠢。”米荷眼睛一弯,倏忽流露出属于少女的狡黠光芒,“瞒天过海,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沈宝寅呆了呆,他倒是确实想过这件事,去向报纸同电视台广而告之他同米荷的婚讯,对况争蒙混过关。

孩子的户籍更好解决,落在米荷那里就好,虽则本埠法律规定非婚生子女落户需要父母双方到场才可办理,但这对沈宝寅来讲不过小事一桩,他可以办得到。

只是他以为让他和米荷结婚,是况争和米荷的共同想法,才没有提出来。

而且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对况争妥协,又何必做出不情愿之态,在阿莲心里埋根刺。她可还怀着孕,多思多愁,对孩子不好。

“阿莲,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米荷顿了顿,说:“阿寅,我也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厚颜无耻。况争要我嫁给你,我反对过。这是我同他的因果,何必要你来承担。你不要讲他是为了救你才被抓进去,要救你,开了那第一枪阻止绑匪就好了,可是他开了多少枪?他永远这么激进,不给自己留后路,所以才落到这个地步。”

讲是那么讲,恨铁不成钢,可是她的声音几乎带着泣声。

“就他做的那些事情,太猖狂,即使没有你,明天,后天,也会因为其他原因出事。我决定同他在一起时,就做好心理准备有这一天。可能人就是会莫名其妙有侥幸心理,以前,我觉得这一天还离得远,心里就总是还有期盼,总觉得应该还来得及把他从漩涡里拖出来。你不要看他嘴硬,其实还是可以讲通道理的,我们努力了两年,我把账替他做平,他也断断续续同帮派切割,眼看马上就可以脱身,我们甚至都托人在澳洲买了房子,你在那里待了很多年的嘛,我还记得你说那里的天气很好,华人也多,只讲中文也可以好好生活……”

米荷哽咽了,沈宝寅瞧见她的眼睛滑下来的泪珠。

他走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听米荷的说辞,况争似乎并没告知她那几枪还有丰霆的份,而是如那日保证的那样,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完完全全地抹去了丰霆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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