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为所动,沈宝寅咬牙跟上,“你真的是想维护法制公平?我看你分明是对我有意见!况争是我的朋友,因此你迁怒于他。我承认,我曾经对你是不太客气,我向你道歉,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有什么不甘心,全跟我讲,我愿意补偿你!”
钟沿突然在两层楼间的平台上站住了,他身后的楼道墙面是镂空的花砖,外头有昏暗的光透进来,落在他身上,叫人愈加地看不清神色。他转过头,讲:“我没有不甘心,对你也没有意见。”
沈宝寅见自己方才的冷嘲热讽奏了效,钟沿果然停下来辩解,立马又往上迈了几阶台阶,放缓语调讲:“我知道,我方才是乱讲,否则你怎么肯停下来。你不要介意,你体力太好,我追你不上。”
钟沿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少顷,钟沿重又开口:“字,我不会签,理由我已同你的律师讲过。再说,你的那位朋友本就是个亡命之徒,落到这个地步,也算为本埠市民除害。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讲完,他退后了几步,竟然是又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沈宝寅简直傻眼了,还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钟沿依旧地油盐不进。
他实在爬不动了,双眼赤红,右手抓着木质的楼梯扶手,胸腔剧烈地起伏呼吸,抬起头对着钟沿的背影吼道:“你站住,你不是想不通你爸为什么会中那么多枪吗?你不是觉得况争的手段太残忍吗?我现在告诉你,他之所以中那么多枪,不是谁想要虐杀他,而是现场朝你爸开枪的人有两个。一个况争,一个丰霆。他们都是为了救我……你我之间或许有过龃龉,可是丰霆待你不薄,他如今落了难,你知道他不该受这个罪,他是无辜的。我求你,帮帮忙……”
钟沿疾行的背影猛然一晃,像是被人当着后背擂了一记重拳。
他回过了头来,由于感到慌张或者是意外,声调甚至变了音:“你说什么,霆总怎么会牵连在里头?!”
第106章 清清楚楚只得我们(9)
铁门发出了嘎吱一声响,朝里头打开了。
沈宝寅原本安静地坐在铁椅上,听见了这动静,连忙匆匆起身,伸长了脖子往外头望。
走廊上有人走动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他看见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包围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往他这个方向走来。
还没瞧见丰霆呢,沈宝寅的眼眶就忍不住地发红,鼻腔也酸得有些堵塞,想到丰霆看了他这副神情一定会难过,他连忙抬手揉了两把脸,深呼吸了几口气。
可他哪里瞒得过丰霆的双眼,一坐下来,才打量了他两眼,丰霆便发现了,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轻声讲:“早就叫你不要来,病还没好透,又哭鼻子。你这个身体跟了你真不知遭了多少罪。”
沈宝寅的一双眼睛从丰霆进入房间便粘在了他的身上,丰霆瘦了,也憔悴了。是啊,身上背着命案进来这种地方,哪里有过得好的。身上的囚服也不合身,丰霆手长腿长,那身衣服硬生生短了一大截。
沈宝寅的心里绞着疼,不住地替他难受,本来喉咙就有些哽咽,瞧见丰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更难受了。
可他不敢难过,反而强打起精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忙讲:“哪里就有那么脆弱。前天我去复查,医生都讲我恢复得很好,不必再吃药,也不必再去医院。”
丰霆停顿几秒钟,讲:“昨天早晨我妈来过。”
沈宝寅笑容一僵,轻声讲:“这种事,早也知道瞒不住。”
丰霆点头,道:“我猜你们两个也应当已经见过面。”昨日,他妈妈在警署哭得肝肠寸断,以致昏厥,最后是被两个警察合力抬出探访室送去医院。
他担忧了大半日,直到被警察通知他妈妈平安无事,已经返家去了才放下心。而既然知道了他是为救沈宝寅而被迫杀人才被监禁,那么他妈妈恢复精神以后会去找谁,不言而喻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沈宝寅苦笑了一声,道:“是,她来问我,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害得你连杀人这种事也敢做。”
丰霆竟然也笑了,道:“你要是真有这么好的厨艺可以做出迷魂汤,当初也不必给我下药了。”
昨日,是沈宝寅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到狗血淋头还不敢回嘴,那种体验太难得,以至于到今天他都还没怎么回过神。
可此刻,瞧见丰霆还有心思风轻云淡地去开亲妈的玩笑,他心里头浓云似的忧愁和负罪感倒是被吹散了一些。
他还是难过,可至少露出了一丝笑靥,甚至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
昨日骂完他,丰姗突然又冷静下来,从随身携带的皮包内拿出一沓厚文件甩到他身上,说里头是她的全部身家,现在全交由他支配。
沈宝寅正愕然不已,丰姗迅速地吩咐他即刻就去联系律政司的话事人以及此次负责审判法庭的法官,并警告他,今天丰霆会落到这个田地,全是拜他沈宝寅所赐,要求他即使是散尽家财,也要保证丰霆可以无罪释放。如果沈宝寅做不到,丰霆入狱那天,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沈宝寅以命相偿。
她讲得那么轻松,好像香港是由沈宝寅一个人做主似的。说实话,沈宝寅倒是想去送钱,倒是想以身相替,可是也要有人肯给他机会。
早在况争被定罪以后,他就设法四处去活动,可惜他大把金钱和礼物撒出去,旧金山湾区的楼都送了几栋,好不容易有机会经人引荐见到了几个可以左右此案的人,可几乎每个人都讳莫如深,叫他不要踩湿自家鞋。
只有一个人还肯解释,透露讲,本埠黑帮鼎立,此起彼伏,打压不止,上面本来就一直苦于抓不住这些黑帮头目的把柄,而况争作为本埠的一大毒瘤,好不容易落网,当然要杀鸡儆猴。何况一哥特地发了话,要“从严处置”,没人敢犯忌讳。
至此,沈宝寅才彻底死了这条向上贿赂的心。
现在回想起来,况争和他们兄弟两个真就是互相拖后腿。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况争不会马失前蹄;如果不是况争,丰霆这个案子也不会铁桶一般毫无沈宝寅转圜的余地。
可是到底是谁拖累谁更多一些,如今看来,当真乱麻一团,理还乱了。
探视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已经过了将近五分钟,这两个人,却不紧不慢地在讲家常话。挨着门口远远监视着嫌犯的警察不由得神色十分地古怪,心里忍不住想,这兄弟两个,真不知是嚣张还是迟钝,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可以谈笑风生。
再仔细一瞧,他又哑然了,两个男人里更年轻秀气的那个,面色紧绷,明显是在忍着泪意,身材更高大的那个,侧脸带着款款的温柔笑意,可是垂在腿上戴着手铐的双拳,攥得那样地紧。
这两个人,哪里是不在意将要到来的判决,哪里是不担心忧虑,故作轻松罢了。
他的心里忍不住一震,轻视的视线也忍不住收了起来。
那头,两个人还在继续地谈话。
沈宝寅讲:“钟沿的谅解书你应该看过了,有了那个,我们又多了一重保障。”
丰霆点点头,说:“无论钟完立为人如何,对钟沿从来都极尽爱护。钟沿能签这个字,非常不容易,你一定费了很大功夫。”
沈宝寅摇摇头:“我倒没怎么费力,最主要还是你当初提携过他。”忍不住又一笑,“这是不是就叫好人有好报,看来人真的要多做善事。”
丰霆不准他妄自菲薄,讲:“授人以渔是做好事,你修桥铺路做慈善、积极招工替市民提供工作岗位也是做好事。阿寅,别总把自己往坏处想,你的嘴巴有时是不饶人,可是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有一点,不容易叫人欺负。”
突然受到了夸奖,虽然是在警署这样一个不适宜的场所里,沈宝寅先是呆了呆,随后,突然地,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偷偷笑了笑。
丰霆淡色的瞳孔有暖意,瞧着他,瞧不够似的瞧,片刻后,温声道:“阿寅,庭审那天,你就不来了,好不好?”
沈宝寅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下意识地拒绝:“我要去,为什么不准我来。”
丰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瞧着他这神色,沈宝寅这时才后知后觉懂了,脸色空白了一瞬间。是啊,丰霆怎么会想让他看到自己受审的一面。
假如结果好,那当然普天同庆,假如结果不好,那么他将要亲眼看着丰霆去坐牢。
他还没从这个虽是生离,却如死别的可怖想象中回过神,丰霆倒是即刻恢复了常色,笑着讲:“怕你当庭哭鼻子,”他把双手一同抬起来,手铐霎时间哗啦作响,“我可没办法替你擦眼泪。”
沈宝寅的喉结轻轻颤抖了一下,不忍多看地垂下头,语气却故作轻佻:“好啦,那一日我本来也没空去法庭,公司事多,两个宝宝也是那日要去登记落户,往后本埠又多两位合法市民。你不提我都忘记,那日去让况争参谋,叫他快点想出两个名字,你知他怎样讲,说一个叫大美一个叫细美。我回去告诉阿莲,把阿莲气得发笑,说黑社会就是头脑简单,叫一声阿美,街上十个女仔有九个都要回头了,真起这样的名,两个孩子长大都要不高兴。你不是也选了两个,颐安、颐宁。阿莲就很喜欢,我也觉得很好,只盼她们两个健康长寿、一世安宁,不要似我们几个大人那样,莫名其妙地,把好好的日子过得这样糟糕。”
丰霆沉静地望着他,不知不觉双眼也泛红。
沈宝寅吸吸鼻子,絮絮地讲:“到了那日,我办完事便在老地方等你。你知道公园是六点关门,要早点来,上庭嘛,我有经验,审判起来很快的。假如你不能来……我就自己返家。今后我给自己找点事做,或者去学点东西。哎,我干脆把小提琴捡起来好了,要么就去大学里辅修一个科目。港大邀请我好几次,要我去做客座教授,其实我有点想去,可是就怕我念书太少误人子弟,所以每次都没有答应。多念几年书,再去试一试,说不定我也能带出一个你这样的人物。忙一忙,其实时间过起来也很快啊,是不是。”
他算是什么人物,即将锒铛入狱了,沈宝寅还把他捧得那样高。丰霆似乎是终于承受不住了,喉头一阵发酸,有点要哽咽的意思。
右侧墙面上那扇铁窗透进来的少许光线把会客室分割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面,他迅速别过了脸,把脸藏进暗处,有一滴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瘦削的下颌落了下来,他死死地咬住牙根,才没叫自己在沈宝寅面前抽泣出声。
一九八七年的五月十一,礼拜一,是日小雨转晴。
由山脚的植物公园门口购票后,再走过一段长达一英里的五十度长坡道,便可以抵达植物公园的腹地,一片占地大约一千呎的儿童乐园。
坡道两旁植有两排梧桐树,每棵树间的距离相等,冠叶有嫩绿的新芽,也有阔长的墨绿大叶,统统地,绿得发油,呈现一种极新鲜的勃勃生机。因晨起下过一场春雨,此刻在日光下,叶片上的水珠都反着细碎的光,远处看去,亮闪闪,十分地青葱可爱。
沈宝寅信步在柏油山道上行走,日光细碎地从树叶间洒下,在濡湿的地面上印下不规则的光斑。
他今日穿得十足休闲,上身是件单薄的竖条纹棉麻衬衣,下身则是条水洗的蓝色牛仔裤,脚底下踩了双英国产的硫化鞋。将将入夏,城区中央倒是十分地湿热,可是山里还停留在乍暖还寒的天气,怕山风冻人,他还披了件白色的镂空薄毛衣在肩上,两条袖子绕过脖颈,松松地在胸前打个活结。无论如何从前还是从后看,都称得上是个极漂亮标致的年轻男子。
十几年了,儿童乐园依旧地伫立在原地,不过为安全计,已经更换了不知几批器械。左上角那里,原本该是个滑梯,现在已经变成了轮胎秋千。
沈宝寅举目四望,不自觉有些近乡情怯,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慨然,幸好独木桥还在,望着那条短短矮矮、红漆支柱黄漆桥面的独木桥,他的心里终于涌出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当年刚去澳洲,某次不得已进入了一个吵嚷的环境里,却突然从人群里听到别人用广东话交谈那样亲切。
十岁以后,他就不再踏足这里,即使他常常会到这附近吃A套餐。毕竟他是个大孩子了,不太好意思走来和稚龄儿童玩耍,而喝茶是全年龄段都可以做的事情。
工作日,会带孩子来植物公园闲逛的家长很少,因此休息场所十分充裕,儿童乐园周边有许多长椅,沈宝寅捡了一条无人的长椅坐下,空气新鲜,阳光温暖,他开始发呆。
儿童乐园的人来了又走,到下午三点许,就只剩他一个了。
突然地,沈宝寅很想再吃一次丰霆当初为他买过的那种冰激凌,没有任何添加剂,只有淡淡牛乳味道的蛋筒冰激凌。
他站了起来,左顾右盼地绕着儿童乐园走了一圈,冰激凌车找是找到了,可惜里头空无一人。
他想,还太早了,制作冰激凌的工作人员也需要充足的午睡,因此在一旁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四点多的时候,还是没有人来,他又猜想,也有可能是冰激凌的材料不够,工作人员或许在搬运奶油上山的路上。
即将六点,太阳快要下山,公园也马上闭园,沈宝寅终于地放弃了冰激凌,他站起身,决定离开。
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独木桥,下巴颤动了一下,转而头也不回往公园门口走去。
公园的入口是两扇极高的铁门,就快跨出去的时候,沈宝寅不知为什么顿住了脚步,接着在跟管理人员说了句“再等我一下”后,咬牙飞快地调头,跑过那段上坡路,气喘吁吁回到儿童乐园。
时隔十四年,他重新走了一遍独木桥。好奇怪,曾经高得吓人的独木桥,其实还没有他的大腿高。并且也不漫长,五步就走完了。
等他再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高大人影,慢慢出现在了葱葱郁郁的坡道上,那个人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很稳重。
沈宝寅就那么站在独木桥上,呆呆地看着那头。那个高大的男子,真是有着一张极出彩的面孔,尤其那双淡色的瞳孔,温柔得近乎冷淡。
对方慢慢走到沈宝寅的旁边,笑着开口:“桥上有积水,你也不怕摔跤?”
沈宝寅双眼湿润,沙哑开口:“丰霆。”
“我在这里呢。”丰霆柔和答应。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那个,可沈宝寅的嘴角向下抿着,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他吸了吸鼻子,闷声说:“确实有点滑,阿霆哥哥,可不可以扶一下我?”
似乎这一天,和过去的某一天有所交汇。
与那一天不同的是,丰霆不再远远冷眼看着,也没有令沈宝寅受伤,他紧紧地守护在了沈宝寅的身侧。
丰霆抬头,静默地看着沈宝寅,坚定地伸出手,牵着沈宝寅走完了那条独木桥。
走到尽头时,微风起了,传来一阵栀子香,丰霆在绵绵的淡香里,一个很平常的初夏的傍晚,嘴上说着要沈宝寅自己跳下来,可是在沈宝寅期望缠绵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还是进行了妥协。
他微微弯腰,把沉浸于在儿童乐园游玩的大龄儿童沈宝寅先生,安全地、无损伤地抱下了独木桥。
沈宝寅在被他拥抱的过程中,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皮衣的衣领,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处吸了几口气。
再次闻到独属于丰霆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气息,沈宝寅不可抑制地眼睛泛起泪花,可是不想叫丰霆瞧见,怕被取笑,因此在被丰霆放下地面之前,他悄悄拽着丰霆皮衣里头那件白色的薄恤衫,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周围暮色四合,如果从远处看过来,两个人的身影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因此他料想,应该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可丰霆还是发现了。他轻微地扬了扬嘴角,似乎是失笑了几秒钟,然后安抚似的低下头,在明晦难辨的环境里,朝沈宝寅的眉心落下一个清晰的吻。
他们从另一条更近的道路出公园。
在一棵可以看到儿童乐园全景的高大灌木丛下,沈宝寅看到垃圾桶边上的地面有两个烟蒂,似乎有个人在此驻足,连续地抽烟。这个人似乎心不在焉,或许在缅怀,又或许在思考,每根烟都等烧到尽头才想起来丢掉,海绵都几乎有烧灼痕迹。
薄荷味的万宝路,是丰霆钟爱的品牌。
这说明丰霆至少在十分钟前就到了植物公园,那个时候,他正好走到公园门口。丰霆一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可是也不走,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沈宝寅在心里想,丰霆一定是同他一样,也有点想念他们童年那几次的相聚,所以才在原地停留。
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被父母的悖德婚姻中伤,只是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背后真相确实不堪,可是那时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和对方在一起非常快乐。
假如没有沈宝寅突发奇想地这个回马枪,或者假如丰霆没有在这里抽这两根烟,此刻他们肯定就错过了,只能回家才可以见到面。
可是也就是那样巧,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第一次见面来过的地方重新相遇。
挽手肩挨肩地那么走了一阵,小声的,沈宝寅突然告诉丰霆:“乱扔烟头,按本埠法律,罚款三千港币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