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廷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要赶我走,因为他?”
棠景意没说话,他被短暂地拖进了回忆里,许多年前的某一天,狗东西湿淋淋地自雨夜里冲出来,他气势汹汹地攥着他的手臂,满面怒容,张口却是忍不住要哭,通红了眼睛耷拉着尾巴质问他:【就因为你那什么发小,你就要赶我走?】
“……不是,”棠景意说,“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
许是余晖即将收尽的夕阳太过刺眼,陆雁廷又要头痛起来,他按住抽疼的太阳穴,另一手仍旧抓着棠景意不放,“你这么€€€€”他咬紧牙关,太阳穴好像让人拿了锤子猛砸一样扑通直跳,“你为什么……”他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滚出受伤小兽似的呜呜声,“你总是,总是护着他……”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陆雁廷忽然站立不稳,双腿发软着就要往前扑倒,棠景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以为是他昨天昏倒还没恢复全,拿起手机就要打120,被陆雁廷一把按下,“打给,江语城。”他在三叉神经剧烈涌动的疼痛中艰难地开口,“别……叫,家里,医院……给,江语城……”
他怕去了医院再给棠景意惹麻烦,只翻来覆去地念着江语城的名字。棠景意按着他的意思打电话叫来了人,江语城手忙脚乱地把陆雁廷弄上车,再小心地抬眼一瞅棠景意,陆雁廷正抓着人衣袖不撒手,棠景意就一根根将他手指掰开,低着头的样子一丝情绪也没有。
江语城不知道两人是怎么了,明明前段时间陆雁廷还神采飞扬地和他炫耀他们一起去骑马吃饭,现在却又……别说骑马,估计连微信都要拉黑了。
“那什么,”江语城干咳一声,“要不,你跟我一块儿送陆哥回去吧,待会儿我再给你载回来。”
棠景意看他一眼,“不用了。”他抽出手,直起身子,“我明天还要上班。”
江语城:“……”
得,比前任更心狠的人出现了。
江语城终归只是局外人,加之陆雁廷的情况确实复杂,他也不知道陆雁廷找了个和前任长得像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便也实在没底气去指责什么,只得默默叹了口气,说:“行吧。”
棠景意抱起猫走了。
江语城看看人怀里躺得舒舒服服的猫,再看后座上出了一身冷汗死狗一样趴着的陆雁廷,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合上车门。
第48章
棠景意再次遇见陆雁廷时,是在隔天上班的电梯里。
电梯里人多,陆雁廷板着一张脸,棠景意也假装没看见他在大厅角落站了半天、等见到他时才钻进电梯的狗狗祟祟的模样.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按亮楼层。
一旁有个中层领导试图和陆雁廷搭话,陆雁廷没应声,眼神三番五次地往棠景意那边瞟,却只看见一个冷淡的侧影立得笔直,头也不偏。而后电梯门打开,那身影便走了出去。
“哎,陆总€€€€”
一只手拦住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陆雁廷粗暴地将门隔开,三两步就跟着窜了出去。
他快走几步绕过拐角,却见棠景意正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陆笙。”
陆雁廷语气不善地开口,他没想到自己不过只是迟疑了几秒钟,竟然被别人捷足先登。
“我叫你来拿文件,不是让你在这儿€€€€”勾三搭四!
陆雁廷动了动嘴唇,勉强把不那么体面的用词憋回去。
棠景意看了他一眼,狗东西的脸色不太好看,大概是昨天头疼没休息好,就算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也显得几分阴翳。看得一旁的经理踟蹰半晌,才上前说:“陆总,您这边还有什么文件要补充的吗?”
棠景意绕过他们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把电脑打开,其实遇到陆笙他并不太意外,陆雁廷和周淙予是表亲,有生意来往很正常。陆笙在他手底下做事,自然也会跟着。
陆雁廷看着棠景意的位置不说话,他心烦的时候对谁都是甩脸色。陆笙替他道:“没什么了,谢谢。”
等着电脑开机的间隙,棠景意被盯得不耐烦,拧起眉又看过去。
狗东西一顿,焉焉地垂下了脑袋,转身离开。临走时仍不忘警告地瞪一眼陆笙示意他跟上,陆笙和经理寒暄告别,余光无意间瞥见棠景意支着下巴看他,临窗靠着的侧脸被外头的日光映得明亮又模糊,像极了记忆中那个同样安静而冷淡的遥远身影。
“陆笙!”
陆雁廷不耐烦地喊他,陆笙恍惚间回神,匆匆跟上。
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去在意,其实陆笙是和陆雁廷同时认识的那个人。
陆以棠。
那是个下雨天,他同陆雁廷一伙人吃完饭出来,雨势渐大,陆雁廷嫌麻烦不想往外走,就近找了个酒馆进去打发时间。
这里不比他们常去的会所,但人少,静谧,陆雁廷找了处位置坐下,其他人熙熙攘攘地围着他落座。
陆笙走在最后,把他们乱放的伞拾起来倚着墙摆好,然后就听见旁边一道声音,【谢谢,给我吧。】
视野里随之探进一只有力而骨节分明的手。
陆笙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顺势松了手,然后才顾得上转头看过去,男人眉眼低垂,弯下身把雨伞理好。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却没有机会对视。
后来,陆雁廷在酒馆里点起了烟,陆以棠走到他们桌旁,客气地说:【先生,这里禁止吸烟,麻烦您把烟熄了。】
凡是陆雁廷常去的地方,都知道少来管他的闲事。哪怕是他第一次去的地方,这样好些人洋洋洒洒地坐着喝酒调笑,但凡开门做生意的都有这点敏锐度,知道这是些不好招惹的客人。
但要说陆以棠不敏锐吗?当然也不是。
那天之后,陆笙才知道,平静地垂眼并非表示温驯,而是懒得计较的不耐。
陆雁廷看了男人一眼,把烟摁进烟灰缸里,却还是不老实,在之后和邻桌的客人起了口角冲突。
于是陆以棠又来了。
他这回是真的不耐烦了,单手拦下了对方要朝陆雁廷砸过去的折叠椅,一字一句地说:【都坐下,所有人。】
陆雁廷看着他,却不动。对面那人又要冲过来,被陆以棠架着肩膀撂翻在地。
陆雁廷笑了。
或许,作为局外人的陆笙,比谁都还要清楚陆以棠和陆雁廷的关系变化。
他看着陆雁廷从一时兴起到不能自控,最后步步沉沦;也看着陆以棠从不耐到沉默,再从抗拒到默许。
陆笙不明白,陆雁廷那样一个人€€€€傲慢自大,任性又自我,脾气差爱生气,他懂什么爱懂什么体贴,凭什么磨得陆以棠允了他。
但不管他怎么想,陆以棠还是和陆雁廷在一起了。
后来,陆雁廷开始带着人一起出来玩,好似甜蜜得要在粉红泡泡里溺死过去一样。可陆笙看得出来陆以棠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来了就拎着酒瓶坐到了角落里。
坐到了陆笙的旁边。
陆笙原以为已经死寂了的心脏又开始不合时宜的跳动,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
但是他懂的,陆笙懂得这种被人们笑脸相迎实则不屑一顾的感觉,那些人因为陆雁廷而对陆以棠格外热切,实际上陆雁廷不在的时候他们说了多不堪入耳的话,只有陆笙知晓。
他们是一类人,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陆笙觉得,蝼蚁与蝼蚁之间,总是有种惺惺相惜的默契感在,再冷的天,两只小蚁挨在一起,也能取暖。
陆笙从不参与那些人的议论,但深知自己说不上话,也未曾阻止。毕竟就连江语城也管不过来,更遑论是他。陆笙只得在他们再一次背后议论的时候把陆雁廷引了过来,想借着他来解决这事儿。可陆笙没想到,同陆雁廷一起来的还有那个人。
他也听到了那些人说他摇尾乞怜、床上如何舒服,勾得陆雁廷离不开他。
陆雁廷当即暴怒,男人却还是反应平平,看着陆雁廷砸东西发疯,扯着那些人的领子把刚才张过嘴巴的挨个揍了个遍。
光影交织处,陆笙看见陆以棠别过脸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眼里被五色灯光映得光彩四溢。
他转身走了出去,陆雁廷将手里的蠢货丢下,慌忙追出去跟上。
之后,陆笙就很少再见陆以棠了。他不再跟着陆雁廷出来玩,甚至于,陆雁廷也很少再和他们出来了。不再出来一起喝酒玩闹,就连过往喜欢的极限运动和拳赛也不去看了。
这或许是件好事。
可对他来说,却不太好。他们见不上面了。
一次雨天,陆笙独自踏进了小酒馆。
陆以棠认得他,他们虽没单独说过几句话,但陆以棠认得,也记得他。
他亲手给他调了酒。
陆笙在吧台处坐了很久,其实这次和往常一样,他和陆以棠还是没怎么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他忙碌。
但也许他不该坐那么久,久到陆雁廷都回来了。
一直以来,陆笙对陆雁廷的认知都是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在陆以棠的事情上尤甚。
其实陆笙已经习惯了,钱难挣屎难吃,既然是既要又要,那就只能依附于人,难免要受点气。
可是这一次,陆以棠却不像上次那样沉默,他挡在他面前,一把扯开了陆雁廷,说:【陆雁廷,你又要干什么?】
【再乱撒泼就滚出去。】
然后陆雁廷当真像是疯狗被拴上了项圈,不再动了。
于是陆笙恍惚间意识到,陆以棠怎么会是蝼蚁,他是天上月,是人间雪,洁白无瑕,清冷孤高。
可是,这个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却愿意为他说话。
陆笙看得清陆雁廷是怎么沦陷的,却看不清自己,等他发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就是那次雨天的酒馆。
自那架坠落的飞机和陆雁廷的车祸后,所有人都对陆以棠这个名字闭口不言。
今天也是个雨天。
雨天恼人,尤其是盛夏的雨。明明早上才出了大太阳,临近中午时却忽然下起暴雨来,闷了大半天的热气被大雨一冲,越发湿热难耐。
棠景意戳着餐盘里的牛肉,他不挑嘴,好的吃得坏的也吃得。公司食堂哪儿都好,只是葱姜蒜他实在不喜欢,只能把糊在肉上的葱花和蒜泥一点点往外挑。
正听着外边的雨声挑菜,眼前忽然坐下一人,棠景意抬眼看过去,是陆笙。
陆笙这个人€€€€说实话,棠景意是真不熟。现在是,过去他是陆以棠的时候,更是。
印象里的陆笙一直是和陆雁廷一起行动的,但家世背景一般,总是坐在角落。话也少,不似其他同样背景一般的狗腿子,家世普通也没关系,只要能哄得人开心,怎么着也能过得舒坦点。
可陆笙不这样,但要说他硬气,却也不是。
不管是陆雁廷还是其他人的颐指气使,他统统受着,阴阳怪气也当听不见,依旧泰然自若。却并非宠辱不惊,只是他认命又懦弱。
陆笙当然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聪明所以懦弱。
他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又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别说抗争,就连争取都不敢,只能随波逐流。他也想过得舒坦点,于是只能麻痹自己,去适应和接受这个恼人的世界。
棠景意不能说这样是对是错,各人有各人的苦,他当然能理解陆笙选择。只不过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陆笙相比陆雁廷其他的狐朋狗友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所以棠景意和他不熟,在他还是陆以棠时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估计还比不上这个世界的话来得多。
“好久不见。”陆笙说。
棠景意歪了下头,“嗯。”他应了声算是回应,继续往外挑葱姜蒜。
陆笙看着他,像是在看他的脸,又像是在看他整个人,半晌,他说:“前两天,陆雁廷进医院了。”
“我知道。”棠景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