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摔倒在地,喉间几番哽咽,毒血逐渐洇湿脖颈。他这一生,从穷巷子里的“小野种”到帝王身侧的“九千岁”,也算精彩,可若陛下还在,他们日日伴着到老,他临死前才真的肯说一句“无憾”吧。
眼泪从眼角滑过鼻梁,画像愈发模糊,檀韫闭了眼。
但他没想到还能睁开。
睁眼看见自己横躺在地时,檀韫难得无所适从。这视角正是从廊上的半空看过去的,人死后果真魂魄离体,要在故地飘荡一会儿,听家人哭丧?
可他的“家人”基本都死光了,大可省了这一步,他想快些追上陛下……要往哪边跑呢,檀韫试图挪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殿下,您怎么来了?”
底下传来如海的声音,檀韫的“身体”转不过去,只好稍微侧一下头,把眼神撇过去。
惠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廊桥上罚站了,服斩衰,容色苍白但尤为俊朗,傅氏出美人儿,这些皇子皇孙样貌都不差。他挥退如海,仍然怔立在桥上,眼眶通红地盯着二楼,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对惠王,檀韫说不上怨恨,诚如先前所说,他当初救惠王并不是纯粹发善心,自然也不奢望对方将他认作恩父。但哄骗之账不能不计,这位豺狼扮作猫,当面柔顺可爱,背地里却是一心掰成两瓣儿使,把内阁的梯子也踩稳了,很有出息。若陛下还在,他必得要撕烂那张假面具,把人一脚踹回泥沟,摔个粉身碎骨。
养狼为患,他要自省,狼也得弄死啊。
只是如今,他是真没那心气儿,也不能这么做了。檀韫收回目光,忽听一阵脚步声跺来,整齐、迅速,一脚下去好似地动山摇。
国丧期间,谁敢在宫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宫中噤——”
戛然而止的斥声打断了檀韫的思索,他竭力一瞥,园门前血泼青砖,一双黑靴从如海涌血的脖颈边转过来,踏入四季园,垂在脚边的刀尖步步滴血。
一队人在宫道上排列开来,不戴兜鍪,皆穿半臂黑甲,腰间配刀,冷煞肃然,不是禁卫军和锦衣卫。
进来的那人应当是首领,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但杀气逼人……鬼。
檀韫眼神一晃,避其锋芒,瞧见下头的惠王一副惕惕然的模样,显然也在意料之外。
哦?
首领走到惠王面前,只怪异的沉默一瞬,还在滴血的横刀一转,遽然当胸捅穿惠王。这一刀又快又狠,惠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戳葫芦串似的摁着连捅了几刀!
沉默的崩溃,冷静的疯狂,削西瓜似的让血滋糊啦的脑袋落了地……砰,刀尖将脑袋钉在桥上!
檀韫见惯了血腥,倒没对这出血肉拌脑浆的菜码呕出来,只盯着那煞神,思绪杂乱。
杀意滔滔,恨意冲天,这是大行皇帝的哪位忠臣?
不,不对。
大行皇帝子嗣凋零,唯一在世的小皇子是陈阁老的外孙,若小皇子御极,必得倚赖陈氏外戚,等小皇子到亲政的年纪,若是个没出息的,大雍说不准就要改姓。诚然,傅氏还有三位有资格继位的子嗣,即大行皇帝的九弟惠王和秦王府的两位堂弟,但秦王府早已迁居北境,王爷疯,二爷瞎,都指望不上,只剩惠王是最合适继位的。因此,这人若忠,就不该杀惠王。
再者,天子新丧,宫门戒严,这支队伍能够在惠王发现前阑入,还顺利来到了东苑,在宫内一定有内应。若说陈氏不甘将皇位拱手让人,又忌惮惠王上位后会对小皇子不利,于是先一步翻船是有可能的,但于情于理都不至于这般血腥手段。这么一看,虽然无法确定此人是否与陈氏相干,但他和惠王应该是有私仇。
檀韫思忖间,那煞神已经继续往楼上来了。
人从楼梯口拐过来,檀韫眼尖地发现对方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已然是兴奋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是了,陛下一去,杀他俨然成了一种新风尚,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于私,作为提督缉事厂,没人恨他说明他不够勤勉尽责。
可惜,来晚了呀。
檀韫一边感慨,一边毫不避讳地瞅着煞神,一步步的近了,兜帽下的一小截脸也变得清晰,唇猩红,下巴极白,像那种常年没见过日光的白,森森的,比他还像个鬼。
煞神在门前停步,一动不动,应该是在盯着地上那具新鲜尸体,僵硬的脊背四肢让他看起来像一具傀儡,突然,他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拳头已青筋爆裂,仿佛下一瞬就要奋力挣脱。
看来他们也有私仇,还是血海深仇,这人才深恨着他,檀韫想。但他得罪的人多,一时真对不上号,那僵立的背影突然抬手拽掉染血的斗篷,露出一身干净的素面白袍。
煞神终于进了门,恍神几步,屈膝跪地将尸体扶起来抱进怀里,那样谨慎小心乃至害怕,分明是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的态度。
檀韫明白了,从前听说有人不爱活人,喜欢珍藏漂亮美观的尸体,他的这副皮囊应该能满足这种癖好。
看不见表情,但那背影颤抖,抱着他哭了,很伤心的,像孩子,失心疯,被掐红脖子无法出声的困兽……好,又不像恋/尸了。
檀韫心里古怪又茫然,稍显冷漠地猜测这人是不是记错人了,毕竟若是情谊深厚,他无需看脸也应当能认出对方。
可是这个人,好似从未见过。
檀韫试图从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无果,再一看,煞神的左手指腹擦过他的嘴角,又反手用干净的指骨碰着脸颊蹭了上去。这样温柔亲昵的动作,许是还没死透,他霎时身魂合一地热了半边脸。
怎么个事儿?
檀韫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巴,终于在那只手最终捂住他脑袋的时候倏地一愣,逮到一点线索。
那只手说起来是极漂亮的,雪肤,艳骨,和食指腹的毒血同样醒目的,还有指间那枚红玉戒。
——大行皇帝御极,檀韫这个潜邸伴读被擢为御用太监,那会儿想孝敬他的不少,其中有个人送的便是这枚玉戒,料子不错,红玛瑙的,那一圈宝相花却雕毁了。宝相庄严圣洁,寓意吉祥美满,精挑细选的礼却毁了好兆头,可称作故意诅咒了,他若想发难,足以索一条命,可又觉得这人太傻太没意思,笑一笑,随手扔掉也就罢了。
难得收个破件儿,檀韫因此还有些印象,可这么个破件儿怎么就被人偷摸捡起来,还一留就是十年?也不像个缺钱的主啊。
鼻尖突然扑来一股火油味,檀韫回神,偏头看见几个黑甲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桶桶猛火油,正闷头往莲台泼……你们的头头还在上头呢。
黑甲卫泼了油,齐齐跪地朝莲台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走在后头的人扔了手中火把,抬头瞪着一双通红的泪眼。
不对!
檀韫猛地看向屋内,煞神果真一步未动,只管把尸体抱得很紧,那执拗劲儿,活似期待着让两具骨血皮囊枯焦、嵌合、交融,疯魔!
烧起来了。
阁楼眨眼陷入火海,四角悬挂的丧幡和黄幔被火舌燎过,鬼哭狼嚎地扯叫起来,那红焰咆哮,熯天炽地,要把天烧个窟窿砸下来!
门内的人逐渐被浓烟掩埋,檀韫死都死了,不计较全尸,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出来,他下意识迈步——
“咚!”
枯烟蔓延而去,白云层叠铺展,跃宫墙,攀城廓,京郊东边的宝慈禅寺古钟铿鸣。
这一声,震得檀韫双耳嗡然,几欲呕吐,头昏目眩间骤然摔下。
“‘床儿侧,枕儿偏,轻轻挑起小金莲。身子动……’①”
婉转曲调,媚人幽香,檀韫梦到从高处跌下般浑身一哆嗦,“唰”地睁眼,被柔软的水袖打了一脸。鬓边簪蓝菊的少年扭着细腰坐到他腿上,故意用了点儿力,嘴上正好唱到那一句“屁/股颠”,挑/逗分明。
“七祖宗,”对坐圈椅上的宦官捧着酒杯,笑容谄媚,“您岁节好!”
檀韫还在发怔,糊涂被少年用指尖勾了下巴,眼前这张脸秀丽卓绝,瞧他愣神,涂丹红口脂的唇微微噘起,很大胆地往他脸上啵了一口,笑他,“七爷,发大梦啦?”
“……你是?”檀韫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更年轻时的一把嗓子。
少年勾眼一笑,掐细的嗓子几乎喘起来,“奴是小南枝啊。”
檀韫记起来了。
久远的,早该模糊的一段记忆却如同刚发生,无比清晰。
丰成元年,立春宴,宫里除了钟鼓司和教坊司,还叫了外头的有名班子。檀韫侍立御前,席间多瞧了那抱琵琶的一眼,就有狗胆包天的在宴席后将人送进他怀里。
深宫多寂寞,宦官结个对食或者关起门来玩乐子都不新奇,但皇帝在这方面管得严,向来不许檀韫在外头瞎玩儿。
和十七岁的记忆一致,直房②门突然被踹开,一身祥龙大氅的人站在门口,身后跪了一群哆嗦的内宦。
“人没多大,肠子倒花,叫谁教的?”皇帝不管从圈椅和檀韫腿上栽下去就砰砰磕头的宦官男伶,就盯着檀韫,却见他怔怔地把自己瞧着,震惊、高兴、怅然……太复杂,简直称得上痴了。
皇帝一怔,还没说话,檀韫突然从椅子栽下来,红着眼睛几步膝行到面前。夸张了啊,他吓一跳,“朕……”
檀韫抬手扯住皇帝的织金袖襕,像小时候头一次喝酒时那样闭着眼睛蹭他的手臂,很委屈的,“春酒太烈了。”
见到故人,是他饮了黄泉水,要在忘却前先大梦一回吗?
跟醉鬼训话就是好经念给聋施主,白费口舌。皇帝让人夹了萝卜块③过来,“抬头,”他板着脸,把萝卜塞进檀韫嘴里,顺便将那脸蛋上的口脂印擦了。
檀韫像只犯了错后被逮住的猫,被皇帝拎走了。
第02章 风雪夜
这两日又陆续下了雪,夜风裹着白茫茫泼过棱嶒假山,洒进了廊下,尚柳来吸了吸鼻子,脚下加快,一会儿终于躲进河边直房。
铜火盆堆足了炭,一个火者①替他脱掉狐皮围脖,已经湿了一圈,另一个搅了热帕子。尚柳来将手中的信匣放在梨木小几上,里头都是各地坐记②报上来的有关逆党残余的消息,侧身接帕子时问:“小爷呢?”
他是御前的五品随堂太监,也是檀韫的亲近人,私下都管檀韫叫“小爷”。
火者答话说:“乾和宫有上兵部左侍郎府讨逆的旨意,监事一个时辰前便出宫了。”
这事儿原本无需檀韫亲自跑一趟,尚柳来稍一琢磨,叹了口气,随后将擦过脸颈的帕子递回去,“让翠尾去熬牛乳吧,等小爷回来喝了才好睡。”
火者呵腰退下。
尚柳来踱步到暖帘的边缝前,摩挲着掌心放眼一望,朱檐穹顶,宫灯晦暗,风雪遮了不夜天。
一队配刀的人马从雪幕尽头闯入,打头的是个年轻百户,大红曳撒,两侧的褐衫番子③护着中间的马车平稳驶来。左侍郎府门前提灯照看的门童如夜间见鬼,转身跌进门槛,通传去了。
俄顷,换了个老管家提灯出来,马车也稳稳停在阶下。
两个番子搬了脚蹬放好,百户翻身下马,一边接过伞撑开,一边走到车前开门。
出来的是个极年轻的宦官,鹭鸶石竹月白鹤氅罩一身清癯皮骨,弯腰时描金乌纱帽两侧的珠璎绳轻轻摇了摇,孔雀绿坠脚在老管家的灯笼上晃过一道虚影。
老管家握着灯笼柄的手一紧。
两年前去宫门接老爷回府时,他见过这张脸,更稚嫩地伴在七皇子身侧。陛下御极后杀过些龙潜时的旧人,可檀韫仍站在离主子最近的地方,还被擢为御用太监,有官秩,有权势,在正式场合和奏疏等书面遣词中也不对上自称“奴婢”,可以和朝臣们一样称“臣”。
约莫半年前,缉事厂的陈督主突然卧病在床,难顾公务,好在圣心体恤,特意遣派檀韫暂代事务,还特意为其设了个“监事”的头衔。
帝心朗然,推诚不饰。
缉事厂这柄专为天子所用的邪器自然要控制在御前最得信任的人手中,而朝臣眼中不足为惧的“嫩崽儿”偏就有架空缉事厂的金刚手段。
鬼仙临门啊,老管家恭谨折腰,“檀监事。”
檀韫扶着百户的手臂下车,客气地说:“今儿是正旦,又逢风雪,叨扰了。”
不似少年人的张扬意气,檀韫有另一把风风韵韵的好嗓子,清茶过嗓,不艳不冷,本该洋洋盈耳,老管家却浑身发冷,侧身道:“不敢,请监事随老拙来。”
百户合伞丢给其中一人,领着其中一队番子入府。待到花厅时,左侍郎王骞已经穿戴整齐地祗候着了,许是早有所料,本就没有入睡,当他看见檀韫时,面色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们有些交情,几年前檀韫曾为直言顶撞老祖宗④的王骞求过情,王骞记得这恩,这些年从未同别的清流聚桌说檀韫一句不是。互相见了礼,王骞请檀韫上座,婢女随后将白瓷碗放在檀韫手边。
王骞“请”道:“夜里饮茶难眠,请喝一碗桃汤。”
立在椅子旁的百户警惕地探手过来,檀韫示意无妨,王骞对他没有杀心,这人也不会使这种手段。他捧碗尝了一口就搁下,说可惜了,“掌勺人心浮气躁,过了火候。”
王骞单臂枕着桌沿,“饮桃汤以辟邪,就当求个好兆头吧。”
“贵府进了鬼,”檀韫开门见山,“看来它只能暖胃。”
王骞诧异,“今日佳节,我阖家团圆,只顾吃喝,散席后更是家门紧闭,哪来的鬼?”
百户冷声说:“缉事厂侦报傅赭的随侍宦官夜入侍郎府,不容王大人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