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癫公 第13章

他先前不敢笃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如今却大致有倾向了,约莫真像那话本子,他是重生了,毕竟若是轮回前的大梦一场,那他就只能做自己这一生经历的看客,无法插手、更改。可事实上,因为选择出宫,他撞见了傅世子和珉王的争吵,回去途中收到了神秘人的书信;因为亲自赴宴,翠尾没有丧命,孟半醒被他先一步送走,还遇见了曾经没有见过的宋佩……他做了和上一世不一样的选择,所以也经历了不一样的事情,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他拥有了一种属于过来人的“先知”,可以适当的弥补遗憾,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不同的选择自然会带来不同的后果,他仍需谨慎地经营新的一生。

笔尖稍抬,檀韫蘸了下墨。

同样,他仍旧无法做到笔下的这句“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①”。经历过陛下的崩逝,他反而更惧怕,那个与他相伴长大的主子,私下里的哥哥,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去了,那会儿子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巷子里的浮萍,没根可依。他全懂了老祖宗为何自愿殉葬,不只是因着情义,真真儿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转眼,大火又烧起来,痴儿死在了里头,可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那是场魇人的恶火,血淋淋的刀,殷红的玉戒,疯魔的人,无一不让他惊悸。

房门倏地被敲响,檀韫笔尖一颤,回了神,侧目看去。

窗纸轻薄,若隐若现的勾勒出一道人影来,高大,挺拔,让他品出一种含蓄的危险。

第14章 真观音

檀韫等来了“兔子”。

它这次好似很客气。

“谁?”檀韫明知故问。

“我。”

“兔子”说话了,还是上回那样的声音,是带了很严厚的面具么?檀韫猜测着,说:“进。”

“兔子”推门进来,反手合上,让檀韫看清他愿意显露的那一半模样。

估摸着可以容纳四五个檀韫的菡萏银绣芙蓉翠鸟厚斗篷,臃肿得看不清真实的身形,但人是很高的。他好出身,一定学过礼仪,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若把身上换成曳撒或着袄裙,必定有步步生花的景致。

他在桌前的椅子坐下,目光透过脸上的傩面凝在檀韫脸上,客气地问:“抄的什么经?”

“《心经》。”檀韫也瞧着他。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他语气担心,“可以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为你解忧。”

檀韫将笔搁在实木笔架上,“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除了告知我的身份,一切。”他说。

檀韫听过不少奉承或誓言,把字句玩出了不同的花样,总结出来就是愿为监事效死力,可没有利益置换,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几人?

目光变得审视,檀韫问:“杀人放火?”

“可。”

檀韫摸到腕上的菩提念珠,问:“铲除异己?”

“可。”

檀韫笑起来,问:“犯上作乱?”

“可。”

檀韫突然变得沉默,被这句话震住了,却不是因为这是个太胆大妄为的回答,而是因为回答的人太不假思索,深信他对皇帝的衷心,深信他不是会拿这句话掀血浪、造口狱的人。他拨动念珠,试图思索但其实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才假装没有听懂对方话中的真心,顺着面上的说辞说:“年轻人要惜命。”

面具下传出轻笑,他微微偏头的同时抬起右胳膊,从宽大的琵琶袖中伸出来一只裹着黑指套的手,食指很随意地戳在右额上,然后滑下,勾住了颈侧的网巾黑绳,一圈,两圈,又松开,闹得黄玉坠脚晃来又晃去。他摆出闲聊的架势,“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生下来了。”檀韫看了眼那枚坠脚,和田黄玉,色正晶莹,柔润如脂,不只是价值不菲。还有拨弄它的手,形状也极漂亮。

这个答案让他哽住,又无法反驳,于是换了个措辞,说:“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各人求个人的道,”檀韫说,“你又在求什么?”

他说:“从前求了许多,一样都没得到,后来只求一样,也得不到,如今就什么都不求了。”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檀韫像听见了孩子话,“你若什么都不求,就不会次次遮掩,怕我知道你的身份。”

他也笑,“我只是不求,不是不惧。”

檀韫抚过念珠下的青色回龙须穗子,说:“这很好,心中有惧,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的活到头,也许你只是太想得到却总是得不到,所以心生倦怠了。”

他沉默许久,因着飞鸟过檐掠出的声响匆忙回神,诧异地“哈”了一声,“你竟在开导我?我以为你恨不得劝我去死。”

“你若决意去死,何须我多劝一句?你若不想死,我便暂且不愿你死。”檀韫稍顿,“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像,我从你身上瞧见了他的影子。”

他果然生气了,不再风流慵懒地玩发绳,身躯都因为心绪起伏紧绷起来,像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困兽,凶狠又憋屈地质问:“你拿我当替代品?”

“并未,”檀韫浅浅的笑了,“你和他到底不是一个人,他愿意为我死——”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愿意?”他打断,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说出来的话真让檀韫咋舌。

檀韫真切地叹了口气,不大理解地说:“愿意为我去死什么殊荣吗?”

“人总是要死的,我暂且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死,但若是能为你死,我则是最心愿的。”他说,“人人都想追求最心愿的道,不是吗?”

他的语气实在太平常了,不是表忠心,也不是做承诺,就像说“我午膳用了烧笋鹅”那样寻常。檀韫沉默一瞬,说:“那若是我先死呢?”

“不会如此。”他说,“我还没死,怎么会让你先死?”

“你比阎王还口气大。”檀韫说,“先莫说人有生老病死,你瞧我今日好好的,哪日说不准就会一病不起,再说我身处那位置,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你年轻,身体又好,在御前养得娇贵,哪里会一病不起?至于那些想杀你的人,”他嗤笑,“他们配吗?”

“杀人还论配不配呀?”檀韫失笑,“你往前数,大雍立朝几百载,多的是死在小人物手中的大人物。这人嘛,一旦站得高了,就更顾着伸长脖子往高处窥伺,把底下的人当蝼蚁,不屑细看,殊不知这样才是予人便利了——秋离和孟半醒不就是个新鲜的例子吗?那份名单,是不是你给我的?”

他笑着,“你怎么知道?”

“猜的。”檀韫说,“你承认了就好,懒得我费心去查。你帮了我一个忙,不想让我谢你吗?”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就是路上瞧见你的马车,顺手就给了。”他说,“我知你有野心,有手段,你只消稳稳地往上走,哪怕一朝不慎真出了大岔子,我替你先死一回,也能给你长一回教训,是不是?”

“孩子话,”檀韫说,“很多人的死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

“生不由我做主,”他说,“所以我力求死得高兴开怀。”

他显然不满意自己的“生”,甚至对此生了执念,要从相对的“死”上得到补偿,檀韫想。

“但或者你赶不上呢?”檀韫说,“也许某日你会离开雍京,去很远的地方,届时等你收到消息,我的魂儿都飘了。”

他说:“所以我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哪怕你在雍京,也总归与我隔着层层宫门,”檀韫轻笑,话锋陡转,“我跟前儿,或是离我很近的地方,是不是藏着你的耳目呀?”

他笑了笑,“我若说不是,你肯定不信。”

檀韫叹气,“回答得这样乖,其实很狡诈,任谁知道身边有他人的眼线,都得悬心呐。”

他补偿般地说:“我有一种安神药,吃了就能好睡,只是一次只能吃一颗,且不能日日吃,否则药效就不大好了。回去我拿些给你吧。”

“你怎么拿给我?”檀韫为难,“我可不跟你走。”

他笑起来,说多大点事儿啊,“我给那个姓应的百户吧,你既然栽培他,想必他是入了你的眼了?或是那个宋佩,孟半醒出事的第二天,他从百贵园回家的路上被人用麻袋套头,都抗到河边了却被人救了下来。近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写到了宋首辅的心坎儿上,因此被邀请去了宋首辅的寿宴,但他原本是没门路给宋首辅递策论的……你救他性命,为他引路,他对你也很有用处嘛!既如此,我——”

念珠“啪嗒”打在桌上,檀韫骤然砸出的拳头被他握住,狠狠压在桌面,他欺身而上,傩面差点撞到檀韫的脸,“怎么?”他笑意狰狞,“提起野男人,你就急了?”

“我们俩,到底谁比较急啊?”檀韫手上挣扎了两下却纹丝不动,索性就不挣了,这人力气好大。

“他们是野男人,你是什么,野狗吗?”檀韫朝他露出轻慢的笑,“装得一副乖样,其实心里早就汪汪叫了吧?肉骨头就摆在你面前,你盯得流口水,可就是咬不到,你甚至连汪一声都需得我刺激一番,可不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那你疼疼我啊。”他笑得高兴又难过,生生逼出一种脑子不大对头的笑来,果真被檀韫刺激到了,危险得不再含蓄,“让我咬一口嘛。”

“这里是宝慈禅寺。”檀韫怜悯地看着他,“满殿神佛,你一个个的去求啊,求他们让我善心大发,赏你口肉吃。”

“他们若求得,我就不当狗了,只有你能救我。”他终于抵住檀韫的脸,隔着厚实的傩面,连全部的眼睛都不敢露给檀韫看,只露出来的那点则凶/欲毕现,“你才是我的真观音。”

檀韫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有猛兽的凶狠,火辣辣的澎湃着欲望,有毒蛇的阴冷,企图裹藏在黏腻潮湿的山洞中让人时时警惕又不得要领,兽与蛇皆凶,可他目中还有柔与怯。诚然,这些不是实打实的模子颜色,而是一种感觉,檀韫诡异地读出来了,却仍不懂得。

经都白抄了,檀韫烦闷地说:“世人拜观音,要么跪地奉诚心,要么手捧十足金!”

他又露出那种慷慨随意的眼神,于是檀韫揪住他的衣襟一扯,对着露出来的一小片锁骨狠狠地咬下去!

过了几息,檀韫松开他,啐一声,趁他僵住的时候抽回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他右胸受力后退一步,愣愣的,然后奇了,咬人的牙齿疼,只得了满嘴血味儿,被咬的一锁骨渗血的牙印,却像是尝到了甜味儿,傻笑,轻笑,笑弯了腰,直到是观踹门闯进来拔刀就一阵乱砍,才将笑不停的人轰了出去。

“妖人别跑!”

少年嗓门儿忒亮,老远还能传回来,檀韫撑着桌沿,腕上的念珠丧气地垂着,一瞬,又被若有所思地绕了一圈。

第15章 疑黄玉

檀韫外宿一夜,翌日回宫时皇帝与臣工正在乾和宫议事,他便先回了河边直房。

“让内承运库的人来。”

门外的火者应声而去。

人片刻后便到了,檀韫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抬眼看清这人的模样,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瘦杆子,便搁杯起身道:“不过是问两句话的事儿,怎么烦劳到李掌印头上了?”

他佯装要怪罪传话的火者,李掌印立马虚虚把住他抬起来的胳膊,笑着说:“檀监事有吩咐,我自然要亲自来一趟,咱们库的册子记载繁多,我也比下头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儿小子不牢靠,给你添烦。”

“真多谢你跑一趟了。”檀韫侧手,“请坐。”

李掌印“诶”了一声,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废话了。”檀韫说,“我记得去年打西边儿收上来一批玉石,其中有极打眼的和田黄玉?”

翠尾奉上一盏热茶,李掌印接过,揭起茶盖一刮,“不错,大半都让御用监、尚衣监、尚服局拿去打了,还有小半留在库里。”他没问檀韫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说一句的事儿,只管说清楚用处,“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黄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御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坠脚玉佩之类,还给监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结珠。除此之外,就是华英宫的书签儿,永安宫的耳珠,慈安宫的玉佩,长庆长公主府的花钿,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宁侯府的刀柄悬珠,北境英国公府的平安佩和剑穗结珠,南疆总兵府的鱼玉坠。”

檀韫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随口说:“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没有?”

李掌印抿了口茶,说:“嗐,是那位爷不怎么喜欢黄玉,嫌颜色清淡了,这不年底的时候陛下就让我挑了别的送过去么,总归不能委屈小祖宗。”

“这样啊,”檀韫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区区小事就劳李掌印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李掌印嘿一声,“我跟您说句知心话,您要是次次叫我来都是因为小事儿,我这心里头才高兴哦!”说罢把茶水一灌,递给翠尾,起身告辞了。

等人走远,翠尾侧身对檀韫说:“其实每年各地的好件儿都收不完的,毕竟底下的人说一点儿不捞,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的地儿。”

“这人真有意思,”檀韫垂眼,“头一次的时候不敢让我看见他丁点,处处谨慎小心,这次却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样,还戴着那么招眼的黄玉。”

翠尾已然从是观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儿,“此人明明不想让您知道他的身份还故意漏出线索,许是想故意迷惑您。”

“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么?说明咱们是摸对了方向,而他察觉了。黑白相对,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当然,这只是猜测,要笃定还得看证据,至于证据,找起来需要冒点儿险。”檀韫撑着额头的双指并拢,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倾身,附耳交代了两句,“去吧。”

翠尾行礼退下。

俄顷,换了阵急促的脚步,乾和宫的一个当直跑了过来,行礼道:“监事,圣心不悦。”

檀韫当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时候臣工已经走了,薛萦站在殿外,朝他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轻声说:“踹了胡御史一屁股蹲儿!”

檀韫这一路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今日来议事的臣工名单,一听“胡御史”的名儿,一下就有数了。他扶了下帽檐,轻步进入内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脸上盖了块巾帕,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檀韫无声地笑了笑,轻步走过去蹲在椅子旁,抬手搭住扶手,说:“我昨夜里在外头用了酥骨鱼和兰花酒,好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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