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世子爷,这贱奴婢是要往乾和宫跑啊,好在被咱们逮住了,否则惊扰圣驾,奴婢等不是要跟着万死吗!”青曳撒着急地说。
“这话说的,乾和宫是什么地儿,谁都能跑到那儿去,那宫里的禁卫锦衣卫还有你们这些巡街长随都是吃干饭的?天子龙威,又岂会被这么个奴婢惊驾?”傅濯枝看着青曳撒,“你既然知道实情,就该上报相应的内廷衙门,让人过去葬尸。”
青曳撒露出难言的神色,弓腰道:“小祖宗,一个冷宫嫔妃,奴婢该往哪里上报嘛!根本没人管嘛!这要是浪费了上官们的时辰,奴婢也要跟着吃瓜落啊。”
“胡说。”翠尾冷声说,“就算是冷宫嫔妃,无人在意,死后至少也该送去净乐堂。我见王公公不是偷闲儿,是故意不愿让旁人知道陈才人吧。”
“你——”
傅濯枝“哦”了一声,打断道:“这是为何?”
他低头瞧了眼青曳撒,语气玩味,“你和陈才人有仇,不想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青曳撒忙摆手道:“世子爷明鉴,奴婢能和陈才人有什么仇?这陈才人一直住在幽巷,奴婢都没去过两回,如何结仇?”
“王公公和陈才人无仇,也不耽搁你隐瞒陈才人故去的消息。”翠尾向傅濯枝作揖,“世子不知,王公公要隐瞒的不是陈才人的离去,而是怕众人知道了陈才人,也就知道了九皇……按照辈分,这九皇子如今不该叫皇子了,但他没有封号,称呼起来也尴尬。”
傅濯枝左眼几不可见地眯了一下,“九皇子……我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位堂兄弟?”
“世子不知,陈才人当年是以宫女之身服侍陛下,后买通送避子药的内宦,擅自留了龙种。先帝爷本欲将其处死,但念及皇嗣,饶其性命,将母子俩送去了幽巷。”翠尾说。
按理说,九皇子不应该去幽巷,除非先帝对陈才人痛恨至深因此牵连子嗣,但若如此,陛下也不会留下陈才人的性命了,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九皇子突然现身,圣心不知明朗否,这就是王瑞要隐瞒消息的原因。
“你真是条好狗。”傅濯枝似笑非笑,“还替陛下担心起来了?”
王瑞讪笑道:“奴婢自然一心为君……”
“狗奴,胡说八道!”翠尾横眉道,“陛下乃天子,岂会惧怕任何人威胁自己的地位,你这一瞒,是在蔑视君威、离间兄弟、往陛下身上泼屎盆子,你是在欺君犯君!给我跪下!”
檀韫跟前儿的人,发起威来个顶个,王瑞膝盖一软,下意识就要跪下,强自道:“翠尾公公,我敬你三分,但你也不能仗着檀监事随意欺人,你我平级,我凭什么跪你?”
翠尾屈指摩挲腰间牙牌,“我乃檀监事掌家,有代上行责之权,你跪不跪?”
“檀监事玉临,我自然要跪,可巡街长随凡遇“事件”该向司礼监上禀,翠尾公公,”王瑞咬牙强撑,“如今司礼监,是由檀监事当家作主吗!”
翠尾细长的眼垂下,没有说话。
“司礼监由谁做主,我没兴趣,但涉及皇家,我就得说句话了。”傅濯枝的眼神掠过翠尾,随意点了他身后的一个红曳撒,“去,御前禀报。”
红曳撒恭敬行礼,转身快步去了。
王瑞阻拦道:“世子,何宗主——”
“何百载是你的祖宗爷爷,可不是我的。”傅濯枝笑着说,“怎么,我个姓傅的还得给你家老祖宗当孙子不成?就怕我稍稍一弯腰,他那把贱骨头就先裂开了。”
傅世子的语气、眼神都没有半分威势、戾气,但王瑞沉默一息之后只觉得后脊发凉,似有毒螫爬过。他心惊胆颤,反应过来时已屈膝跪地,磕头不起。
傅濯枝没有叫王瑞起来,睨了眼一直在墙根底下蜷缩不语的如海,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第47章 幽巷人
薛萦进入暖阁, 皇帝正坐在躺椅上批折子,檀韫坐在榻上阅是观送回来的案卷,他轻步走到躺椅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色惊讶, “九皇子?”
檀韫眉眼不动, 在灯下气息安静。
“正是先帝爷的九皇子。”薛萦说。
皇帝不尴不尬地说:“倒是全然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陈才人诞下孩子的时候,您也还是个幼童, 冷宫之人不能提,您自然不知道。”薛萦轻声说。
“买通内宦偷留皇嗣,这是死罪,陛下若是为着皇嗣留下陈才人的性命, 说得过去, 但如此也该把孩子放在别宫娘娘底下养着, 而不是一起扔进冷宫。”皇帝问薛萦,“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可知道内情?”
薛萦“嘶”了一声, 说:“这事儿毕竟隐秘,奴婢当年不在先帝爷跟前伺候, 也不知详情啊。”
“其实起初先帝爷知道陈才人偷留皇嗣时是打算等她生下孩子后抱给宁太妃抚养, 但期间查出这陈才人是有人故意送到御前的, 先帝爷分外不喜,欲将母子俩处死。”檀韫下了榻,漫步走到皇帝跟前,继续说,“后来是太皇太后说情,才留下母子性命, 囚于幽巷。”
皇帝看着檀韫,“这么说, 你早就知道幽巷有这么个人?”
“知道,但是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要紧的人。”檀韫说。
皇帝“嗯”了一声,说:“如今既然提起这么个人,好歹是朕的兄弟,也不能不闻不问。鹤宵还在吗?”
“回陛下,世子爷在殿内喝茶。”薛萦回道。
“他姓傅,皇家之事可以着手。”皇帝点了点檀韫,“驰兰,你们一道去幽巷替朕瞧瞧这个九弟。”
檀韫颔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告退。”
他转身走了,皇帝摩挲着躺椅扶手,轻轻笑了一声。
薛萦也跟着笑,说:“奴婢瞧檀监事似有争权之意。”
“他这一路,日日都在争。”皇帝悠悠地说,“何百载么……比当年的檀河差远了,心太小,眼不长,用着不顺手。他能做宗主,驰兰为何不能?”
“檀监事有心,也有这个能力,可是……”薛萦稍顿,“毕竟年纪还太轻。奴婢不是拿年纪说事,只是他如今架空缉事厂,已经被许多人当成了靶子,何百载立着也好帮他挡挡啊。”
“但何百载实在让朕不满。”皇帝说,“他是司礼监的宗主,一遇到大事难事与内阁商议,就光顾着保全自己,把正事抛在身后,不肯全力做事。先前鹤宵与皇叔闹事,他趴在地上像个王八似的,嘴咬得很紧,还没有他的六弟、七弟敢为朕分忧。今日那个叫巡街长随的王瑞也是他的人,他若真是如自己所说那般担心朕的地位,朕只说他蠢,可他真要有这一片孝心,也就不会在宫道上闹出动静了。”
薛萦笑呵呵地说:“陛下心如明镜。”
“能力不足、性子沉不下来,朕都能容,当大哥的嫉妒、忌惮声势逼己的弟弟,也可以说人性使然,可他的有些心思实在不入眼。”皇帝垂着眼,“外廷要换,内廷也不能安稳。”
“内廷之事,檀监事与戴公公定能为陛下分忧。至于外廷,”薛萦想了想,“梅阁老到底是太后的母家,您不好动得太狠。”
“皇家血脉凋零,朝堂上也没个能站住脚的傅家人。”皇帝转着手上的黄玉扳指,“朕倒是想用鹤宵,但又担心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碰多了,对他的心性更不利。渡洲那边也还没给朕回复。”
薛萦说:“奴婢看,傅二公子是对陛下拟的那几个职位都不想上手,想推后再挑,虽说如此,但您若有吩咐,两位公子必定不会推辞。”
“也是,等贪污的案子落地,要空出些位置,到时还有更适合他的。皇叔虽说风流无能,两个倒是与之不同。”皇帝摇了摇头,拿折子挡住脸。
薛萦拿薄毯给皇帝盖上,轻步退到一侧站定。
另一边,檀韫与傅濯枝并肩往幽巷去。
眼见地方要到了,傅濯枝道:“都说冷宫多冤魂,怕不怕?”
“鬼哪有人可怕?”檀韫说,“今日多谢世子爷了。”
傅濯枝听他这声世子爷是打趣的意思,并非正经称呼,也就没纠正,说:“客气,顺路说两句话的事儿,再者说,没有我,翠尾也能替你周全。”
“世子爷有这个心,我便要道一声谢。”檀韫说,“倒是世子爷,我听闻你说话很不客气,不怕得罪何百载吗?”
傅濯枝笑了笑,说:“阖宫最凶的人就在我跟前儿,我还怕别人?”
檀韫偏脸瞅着他,“我哪里凶了?”
“长得这么漂亮,凶起来尤其吓人。”傅濯枝说,“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后头还跟着一队长随呢,檀韫耳朵微烫,拿扇子头轻轻打了下傅濯枝的腰,“不许胡说。”
傅濯枝老实了,“哦。”
青袍太监恭敬地候在巷子口,见一行人到来,立马行礼,“幽巷管事马双见过世子爷,檀监事,给您二位请安了。”
“别价。”傅濯枝瞥他一眼,“天都黑了,我们还要办差,都是托您的福。”
马双哎哟一声,扑通跪了下去,磕头请罪。
“先进去吧。”檀韫说,“马公公,带路。”
“诶。”马双颤巍巍地站起来,侧身引路,“您二位这边来。”
幽巷二字足以证明这片地儿的现状,阴暗狭窄,乱草丛生,夜风一晃鬼影重重,与巍峨帝宫不似一片天地。马双提着灯笼,将一行人引到其中一间屋子前,说:“九皇……九公子在里头。”
“陈才人的尸身何在?”檀韫问。
马双说:“正在停尸房,等别的衙门来领呢。”
檀韫没说话,马双便将门推开,一阵吱呀声,他说:“公子,御前来人了,快出来迎接吧。”
门内一阵木板响动的声响,随即一个人走出来,马双提着灯笼往前一照,露出这人的模样——青灰布衣,头发用木簪束起,眉眼很是俊朗,但因沉浸在伤痛中,眼眶通红,脸色煞白,不太妙的样子。
檀韫瞧着这人,心中毫无波澜,侧手示意身边的傅濯枝,说:“听闻噩耗,我与秦王世子奉命前来探望,还请九公子节哀。”
“傅恩叩谢圣恩。”傅恩撩袍下跪,朝乾和宫的方向磕头,随后起身对为首两人说,“傅恩一朝丧母,痛不欲生,内宦如海一直侍奉,最是忠心,还请诸位能放他一条生路。御下不严,是我的罪过,我愿代为受罚。”
他颤声道:“傅恩身边就这么一个旧人了,还请恩赏。”
“九公子宽心,如海性命尚在,但他擅自逃离幽巷,还在宫内犯禁,已被扣押,至于如何惩处,容后再定。”檀韫说,“我与世子来,是要问陈才人的事,请公子随我到衙门内堂稍坐。马公公,带路。”
马双将一行人带到管事衙门,请檀韫和傅濯枝上坐,傅恩坐在下首,自己则跪地磕头请罪求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根据如海所说,他之所以冒死偷离幽巷,是想找人替陈才人处理身后之事,此事当真否?”檀韫看向傅恩,“九公子?”
“当真。”傅恩干燥的唇瓣开合,“我知道这么做是犯禁,可母亲去了,做儿子的哪能弃尸不顾,便想自己逃出去,是如海怕我出事,趁我在母亲尸身旁磕头,先一步去了。”
檀韫眼神一转,落在马双身上,“既如此,我就要问马公公两件事了。”
马双不敢直视,“监事请问。”
“第一件事,陈才人离世,你是报了没人理,还是根本没报?”檀韫问。
“我……我报了,只是净乐堂那边还没有派人下来,哪想到九公子这般着急,我——”
傅恩红着眼打断,“谁死了娘不着急?请公公慎言!”
见着软和小子敢这般和自己说话,马双下意识就要吼回去,但想到上座有人,立马忍下来了。
傅濯枝把一切看得分明,说:“事关先帝嫔妃,哪怕是幽巷中人,净乐堂也不敢故意耽搁,按照规矩,一个时辰内必会派人过来收尸。马双,你要是再扯谎,我叫人唤了净乐堂的人来,如此你得罪了人家,死后可没人帮你收尸了。”
“……”马双只得认了。
“第二件事,”檀韫说,“如海是如何逃出去的?你们这衙门是摆设不成?”
马双眼神闪躲,嗫嚅道:“回监事的话,这两日是每月烧草药祛湿邪的日子,每日都有御医院的小吏们进出来往,咱们这里本来内宦就不多,也要跟着各处各屋的打扫忙活,因此一时不慎,才将人放出去了。”
檀韫安静一瞬,说:“办事不力,守卫不牢,当罚,提刑何在?”
衙门外两列提灯红曳撒中走出两人。
“将马双拖下去,杖二十,扔去净乐堂,若还能喘气儿,就罚作苦役,若是熬不住,”檀韫垂眼看了眼面如青鬼的马双,“也方便净乐堂就地处置了。”
提刑宦官已经走到马双身后,熟练地锁口噤声,拖了下去。
傅恩看着马双呜咽着,像条狗似的被拖拽出去,咬紧的牙关迟缓地松开了。
“恶奴已处置,净乐堂稍后就会过来接走陈才人。”檀韫朝随行的御前牌子说,“启明,请九公子到西苑的宫殿暂住,派几个细致的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启明俯身应下。
“是、是许我出幽巷了吗?”傅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