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烧着地炕,屋门用厚重的锦绣门帘隔着,戴泱坐在椅子上,单腿踩在椅沿,桃色外衣松垮地搭在他的肩上,他今日没有戴帽,头发披着,只挽了朵檀韫送的石榴花簪,艳丽夺人。
一个带刀锦衣卫靠在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壶冷酒,时不时喂他喝一口。
别桢兀自坐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副牌。
满屋子的人,下棋双陆,纸牌骰子,各玩各的,廊下一排人在斗鸡,喧杂人声,数不胜数。他们不比外厅那些官,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聚在一起的时候只顾高兴。
檀韫到的时候,斗鸡正到高/潮,他冷眼旁观,见场上见了血,才在一堆恭维声中进入内室。
“光儿。”戴泱懒洋洋地说,“请你七叔坐。”
戴凝光从角落的牌桌起身,转身走到檀韫面前,请他在戴泱上家的位置坐了,笑眯眯地说:“七叔,就等您来开牌了。”
檀韫丢了张牌,随后看了眼靠站着的那锦衣卫,说:“李大人,许久不见了。”
李十二点头,折身回到自己的位置,说:“我从吴州带了一副玉棋回来,回头入宫的时候给你送去。”
他的左眼角有道细长的疤痕,那是他早年执行任务时受伤后留下的,让他本就冷峻的脸显得阴沉沉的,可他说起话来反而很温柔。
檀韫还没说话,戴泱就先问了,“怎么不送我啊?”
李十二瞥他一眼,“你下得明白吗?好玉棋难得,送你是糟蹋东西了。”
戴泱“呸”了一声,凉凉地说:“你可甭惦记我们家小七,人家现在有人,任你再怎么讨好,也看不上你。”
檀韫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上家位置的别桢,有些担心这人告状,傅濯枝那只醋坛子回来又要泼醋淹他。
别桢仍然认真地琢磨着牌,仿佛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那我惦记你吧。”李十二敲敲桌子,示意戴泱出牌。
戴泱丢了张牌,差点砸中李十二的脸,横眉说:“你也配,滚远点。”
李十二笑了笑,打牌出去,顺带将攻击自己的那张牌也放好了,并不在意。
打了一轮,檀韫赢了,戴泱夺过李十二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问檀韫,“你喝什么?”
檀韫解下腰间的葫芦,跟他碰了一下,仰头闷了一口润嗓的梨子蜜水。
“打牌没意思,每次都是小七嬴,咱们玩点别的吧。”戴泱说,“骰子如何?”
檀韫一副高手姿态,淡然地说:“我都可以,随你们高兴。”
锦衣卫的两人也没意见,戴泱就吩咐人拿了一套骰子来,随手摇了两下,说:“咱们就玩痛快点的,比大小。”
“输了要接受惩罚,实在做不到就喝三杯,但是不能连续喝酒。”李十二仰身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笑着说,“而且必须接受,不许赖皮。”
他说着看了戴泱一眼,几乎是明示了,檀韫轻笑,见戴泱拍桌,冷艳艳的姿态,“我何时赖过?放马过来就是了……那小七怎么办,他现下不能喝酒。”
“喝他的蜜水吧。”李十二说,“小孩子嘛,不欺负他。”
檀韫也不反驳。
戴泱笑了笑,说:“成,那咱们就比大小,最小的那家必须接受其余三家所说的惩罚……我先了!”
他熟练地抄起骰盅,手上的金钏在昏黄中金灿灿地晃了几圈,猛地落定。
“五五六!”
檀韫一只手挽着袖子,拂手抄起赌盅,随手摇晃两下,落定开盅,说:“五六六。”
戴泱酸溜溜地评价:“运气好。”
檀韫笑了笑,不跟他计较。
“该我了。”李十二接过盅,信手拈来,“五五五……完了,我有点危险。别大人,看你的了。”
别桢接过,在众人的注目下抄起就摇盅子,揭开一看,好嘛,四五五。
“你输了!”戴泱鼓掌,高兴地说,“我已经想到一个有趣的惩罚了。”
别桢预感不妙。
“我看别大人也是颇有风韵,”戴泱转着酒杯,笑道,“你边跳舞边脱衣服给我们看。”
别桢:“……”
“恶俗。”李十二啧了一声,“别欺负咱们锦衣卫没人啊。”
“谁说的不许赖账?”戴泱挑眉,冷笑道,“李大人,您这是要自己打自己的脸吗?玩不起是不是,是不是男人?”
这人浑身都是尖刺,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扎成刺猬,李十二呛不过他,看向檀韫,“小七,倒是管管他。”
“谁是你的小七?”戴泱说,“李大人什么时候也成太监了?”
李十二说:“我跟你叫啊。再说了,人家都没说话,你倒是先着急了?”
“谁让你跟我叫了,别说得像咱俩有什么关系一样,你就是咱家的一个暖床奴,给我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今儿就踹了你。”戴泱噼里啪啦说完,又看向檀韫,“小七,说话啊。”
檀韫看了眼恨不得就地消失的别桢,又看了眼一副“你敢胳膊肘往外拐你就死了”的戴泱,面色如常地选择折中,说:“先前不是说了么,可以喝酒代替惩罚。”
别桢立马倒了一杯酒,仰头闷了,动作迅猛如闪电,生怕戴泱说不行。
戴泱:“……行,等我下回再逮住你,看你怎么逃!”
李十二说:“你对看别大人脱衣跳舞有什么执念?”
戴泱瞥他,“咱家就喜欢欣赏年轻美好的肉/体,有错吗?”
李十二拍拍自己,“我也有,你看我啊。”
“滚蛋吧,大老粗,别逼我自戳双目。”
檀韫闻言轻轻笑了笑,心说这两人真有意思,这么些年了,吵吵闹闹就是没散,倒是独有一份热闹气。
“不行,我觉得这样吧。”李十二有了新的主意,“咱们各自拿笔在纸上写上惩罚,放在盒子里,输家就以抓阄的方式,如此公平,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人针对,如何?”
戴泱说:“我看你这个主意就是为了针对我。”
“不重要了,就你反对。”李十二拍拍手,一个长随过来,听吩咐后转身去拿了笔墨纸砚来。
长随手脚利落地将纸裁成小块儿,放在檀韫面前,替他蘸了墨,檀韫接过笔,思索一二,坏心眼地写下惩罚内容。
“七叔。”戴凝光跟个猴子似的蹿到檀韫面前,俯身说,“让我写一个嘛。”
檀韫把笔让出来,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位置。戴凝光拿笔哗哗写,檀韫看着他的字,说:“该练字了。”
“我这是遗传我干爹了。”戴凝光说。
“放屁!”戴泱说,“你又不是我生出来的。”
戴凝光搁了笔,把纸随手抓成一个团子往盒子里一放,笑嘻嘻地回去玩儿了。
*
傅濯枝从衙门出来,傅一声坐在车上啃羊腿,见了他便通风报信。
“檀监事还在外面玩儿呢,半点没想回家。据说他们在玩什么骰子,输家要抓阄惩罚,檀监事运气还不错,就输了一回,本来该唱曲儿的,但他那嗓子唱不了,就抱着琵琶拨了一曲,仙音玉影,那些小子魂儿都飘了。”
傅濯枝说:“去秉笔府。”
“可是您没有被邀请。”傅一声说。
傅濯枝端坐主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檀监事的家眷,快点儿。”
第69章 三个六
马车停在秉笔府门前, 戴泱的掌家宦官亲自出门迎接,恭敬地请傅世子下车。
傅世子与檀监事的关系虽说还没有挑明,但在他们眼中也差不离了, 傅世子这么晚过来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大家伙也心知肚明。掌家宦官行礼,笑着请傅濯枝入内, 路上说:“督主喜欢热闹,常设宴款待,但檀监事平日里不常和咱们一道玩儿,一年里难得赏脸几回。”
言下之意就是檀监事难得出门浪几回, 您就甭计较了!
“他忙。”傅濯枝说。
掌家宦官听出一股子家眷的语气, 笑而不语。
傅濯枝一路行去, 这秉笔府富丽堂皇,和它的主人一样直白。廊下没人了,只空着几张摆着残羹冷炙、酒壶瓜果的桌子, 可以窥见先前的热闹,屋里也只剩下一桌人了, 却是仍旧人声嗷嘈。
掌家宦官正欲通传, 傅濯枝抬手阻止, 上前一步,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别逮着我欺负啊。”
懒懒的,轻哑含笑,是檀韫。
“谁敢欺负你啊?”戴泱笑呵呵地说,“出来玩儿,愿赌服输知不知道?哥倒是想帮你, 又怕折了你的筋筋铁骨,往后出门再没人带你玩儿了。”
一道温柔低沉的声音随即说:“怎么?是不是怕世子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还有我的事儿呢, 傅濯枝眉梢微挑。
“小七,别怪哥没提醒你,男人都是贱骨头,不能太松着他了。”戴泱似是意有所指,停顿了一息才继续懒洋洋地说,“世子爷本就不是什么乖巧人儿,他要是知道你出来玩儿还顾忌着他,必定心中窃喜,长此以往规矩不在,他可是要爬到你头上拉屎的。”
檀韫反驳,“世子爷才没你这么粗俗。”
“打个比方懂不懂?”
“不懂。”檀韫曼声说,“世子爷有多听我的话,你们是不知道,只一句话,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掌家宦官闻言偷偷瞥了眼世子爷的脸色,却见那张惊艳绝伦的脸满是笑意,嘴角也愉悦地翘起一个弧度。
“哦?”李十二那语气跟逗孩子似的,“这么厉害啊?”
檀韫“嗯”了一声,尾音轻拖,语调上扬,矜持地说:“我们家自来是我做主的,世子爷在外面如何跋扈,到了家都得乖乖趴着任我摸脑袋。”
“哎哟喂。”戴泱浮夸地说,“看来我们小七已经深谙驯服世子爷之道了,啊?”
“不是驯服。”檀韫顿了顿,声音轻了,“是他乐意的。”
戴泱“哦”了一嗓子,“听不懂。”
“你不识字啊,这都听不懂。”檀韫打了戴泱一下,很有见地地说,“世子爷疼我,才乐意听我的话。”
戴泱呕了一声,嫌弃道:“怎么这么酸?”
檀韫在戴泱跟前自来就是个被疼爱的弟弟,脾气横,人也活泛,闻言反击道:“您可别嫌弃我,您二位在床上的时候指不定说过多少酸话,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们就是故意看我的笑话!”
李十二连忙笑着撇开关系,“跟我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
“你滚一边儿去!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别上赶着!”戴泱骂完李十二,又去逗檀韫,“你怎么知道我俩做那档子事儿是什么样子的?哦,你偷听?”
“谁乐意听?”檀韫说,“我还嫌弃臊耳朵!”
戴泱哈哈大笑,说:“那你们自己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你是不是要把耳朵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