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女人忏悔哭泣的表情如同一副面具凝固在脸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豁然抬头,看向叶明昭的眼神充满了惊悸和惶恐。
第32章 倒V结束
你有没有尝试过, 死亡就在下一秒的滋味?
漫天大雪夹杂着呼号的北风铺天盖地,寒风凛冽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一切都被大雪覆盖,包括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嚎声, 还没来得及向更远的地方传开,就被冷冽的冬风搅碎了。
没人能听到寒冷冬夜里, 一个被亲生母亲抛弃在垃圾场的婴儿的哭声, 但他却清楚记得,一个母亲的背影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在叶明昭的记忆中停留了很多年的一抹蓝色, 曾在无数个噩梦里一帧一帧地走出他的世界。
无尽的漆黑和无边的寒冷包裹着他幼小的身躯。
越来越细微的求救声唤来的并不是至亲的回头, 而是张着獠牙出来觅食的野狗。
它们循着细微的哭声和孱弱的心跳声找到了被风雪裹挟着极速失温的婴儿。不知为何,它们没有选择进食, 而是依偎在了宝宝的身边。
肮脏的、黏连在一起的皮毛紧紧贴着婴儿柔软脆弱的肌肤,湿热的舌头舔舐着婴儿暴露在凛冽风雪中的脸颊。源源不断的热气从野狗身上散开, 一点一点侵袭着婴儿已经冻得发青的躯壳。
直至黑暗退尽, 黎明到来, 拾荒的老者意外发现了被遗弃在垃圾场里的襁褓。
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婴儿, 终于得救了。
但迎接他的并不是新生, 而是一场又一场, 似乎永无尽头的疾病。
漫长的折磨似乎才刚刚开始。被送到孤儿院的三年里, 他一直重复着高烧,生病, 哭闹,梦魇, 人生似乎定格在被抛弃的那一个雪夜。
很长一段时间, 叶明昭都非常痛恨自己的超忆症。
在不知道是回忆还是噩梦的循环中,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被抛弃的经历。眼睁睁看着那一抹蓝色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在黑夜中张开獠牙的野狗一遍遍靠近。它们有些时候,会像现实中那样依偎在他的身边。但是在更多次的噩梦里, 它们会在找到他的那一刻扑上来,凶狠地撕咬分食着他的躯体。
噩梦反复侵袭大脑,小小的叶明昭没有办法确定在下一次的噩梦里,那些野狗是会选择拯救他,还是吃掉他,也没有办法确定拾荒老者会不会及时出现。
他尚且太小,没有足够的智慧分辨梦魇和现实。
但有一点是亘古不变的,那就是他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扔在垃圾场的全部经过。
这样的噩梦循环一直持续到孤儿院的院长给他找了一个新的家庭。
小小的叶明昭被雍容华贵的新妈妈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身材高大的新爸爸将一只毛茸茸的玩偶小狗塞给他,笑着说“我们回家”。
在那一刹那,叶明昭仿佛听到了耳边“咔嗒”一声,一直停滞不前的时钟终于开始缓缓走动。
他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叶明昭。光明灿烂,白日昭只。
他拥有了新的妈妈。会在他被噩梦惊醒时把他搂在怀里,用温柔的亲吻安抚他惊惧的哭声。
他拥有了新的爸爸。会在下班以后给他带礼物,把他高高地举起来,问他今天有没有乖乖吃药。
他拥有了新的哥哥。会在放学以后迫不及待地跑到他的床前,跟他分享学校的趣事,新的玩具,甚至是从午饭里特意留下来的一块小蛋糕。
叶明昭时常会想,他的人生其实是从三岁开始的。三岁以前的记忆,就应该全部封印。反正大多数人也都是在三到六岁才会拥有记事的能力。
却没想到时光推进十八年,那个在他记忆中一帧帧消逝的身影,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看过你的照片。”叶明昭冲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微微一笑,语气平和:“你是姜尚昀的母亲。”
“我在他的朋友圈里,见过你们的全家福。”
听到叶明昭提起姜尚昀这个名字,女人的神色忽然变得慌乱。她艰难地抬起头,仰望着叶明昭,却只看到一个被光笼罩的黑影。
他逆着光站在那里,阮翠梅根本看不清。
坐在一旁的叶家四口满头雾水。叶夫人开口问道:“什么姜尚昀?昭昭,你认识这个女人?”
“嗯!”叶明昭冲着叶夫人点了点头,他越过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女人,走到叶夫人的身边坐下:“姜尚昀是服装设计大赛的参赛者,一直跟组拍摄。”
叶家人当然清楚叶明昭以剧组名义举办的两个设计大赛,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感慨着世界真小。
阮翠梅同样觉得世界很小。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后悔了。
叶明昭的视线落在女人的身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瞬,忽然问道:“你爱你的孩子吗?”
没等阮翠梅反应过来,叶明昭又补充道:“我是说姜尚昀。”
阮翠梅似乎误解了什么,她听到叶明昭的话,忽然激动起来:“你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敲门的人似乎很急迫,没等房间内的主人允许,就迫不及待地拧开了门把手。
姜尚昀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是剧组众人好奇到爆炸的窥探视线。
“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姜尚昀的目光惊疑而又直白,直勾勾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跪在地上?”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姜尚昀已然有了明悟。他跟叶明昭在片场闲聊时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从脑海深处蹦出来。
【真正残酷的安排,应该是让反派的亲生父母都是寻常的好人。】
【他们可以拥有人世间所有美好的品德,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抛弃自己的孩子。】
【只要被抛弃的孩子不符合他们的期待。】
“所以当年抛弃叶明昭的人,”姜尚昀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犹豫片刻,还是一脸麻木地问了出来:“就是你,对吗?”
面对儿子的质问,阮翠梅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姜尚昀的逼问过于直白,赤裸裸地撕下她一直遮遮掩掩,不肯正视的过往。
她狼狈地低下头。尽管在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阮翠梅曾幻想过,自己跪在叶明昭的面前祈求原谅,却不被他接受的所有可能性。她也做好了自己会遭到叶明昭疯狂报复的所有准备。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质问会是从她另外一个儿子的口中说出来。
休息室里的气氛变得凝滞,沉闷。
叶明昭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明明他才是这场风波的当事人,可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更像是一个不愿被牵扯进去的旁观者。
甚至在姜尚昀痛心疾首地问出“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孩子”时,叶明昭还调整了一下坐姿,以更为舒展的姿态欣赏着母子间的对峙。
这一切反应都让阮翠梅觉得恼怒,羞愤,她在感觉到无地自容的同时,内心深处也悄然滋生出了一种怨恨。
叶明昭很清楚那样的情绪。
人在面对难以接受的事情时,通常会直接采取否认的态度保护自己。
这是心理学上最初级,也是最原始的一种防御机制。
“我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阮翠梅拽住儿子的手,急切地辩解:“我是有苦衷的。”
她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叶明昭。却发现叶明昭右手撑着下巴,正在走神。
阮翠梅酝酿了很久的情绪突然卡在嗓子眼儿,她惊讶地发现,打从见面开始,叶明昭的每一个反应都出乎她的意料。
时隔二十一年,面对抛弃了他的亲生母亲,叶明昭似乎没有半点情绪。既没有怨怼、仇恨,也没有激动、不解,甚至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
他看阮翠梅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粉墨登场的小丑。他在欣赏她的表演,但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了?”注意到房间内突如其来的安静,叶明昭回过神,冲着神情复杂的阮翠梅点了点头:“请继续。”
为了缓解现场尴尬的情绪,叶明昭甚至还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大家都很好奇,你当年为什么会抛弃自己的骨肉。”
听到叶明昭堪称旁白一样的询问,阮翠梅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被她抛弃了二十多年的亲生骨肉,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她。
“请你不要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阮翠梅无声地哭泣着,就像一个不能忍受打击的母亲,冲着叛逆的儿子卑微祈求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好呀!”
过于干脆的回答不仅让阮翠梅震惊,就连叶家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叶明昭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古井无波地陈述道:“【《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条对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负有扶养义务而拒绝扶养,情节恶劣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他的目光继而落在阮翠梅的脸上,友好地问道:“你是想现在就去自首,还是等亲子鉴定报告的结果出来以后,再去自首?”
阮翠梅张大了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叶明昭。
叶明昭并没有等待阮翠梅的回答,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姜尚昀的身上,好奇问道:“你认为,你的母亲应该受到法律制裁吗?”
姜尚昀的表情凝滞了。
叶明昭静静观察着母子俩的反应。
很小很小的时候,叶明昭也曾反复思考自己被至亲抛弃的原因,最后他将一切归咎于他的弱小和无能。
如果他会爬就好了。就不必被禁锢在一张小小的被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弃。他会努力跟在那抹蓝色背后,一点一点爬出那个幽暗冰冷的垃圾场。不必等待野狗温暖他,也不必等待拾荒老人发现他。
如果他更有用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在失去价值以后,被亲生父母扔到垃圾堆里。
可是等到叶明昭再大一点——大概是会认字的程度,他立刻明白了被至亲抛弃并不是他的过错。因为法律明文规定了抛弃孩子的行为,是犯罪。
在那本以楚衡逸为主角的原著中,他作为一个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反派,因为对亲生父母的报复行为,遭到了全书所有人的口诛笔伐。这一剧情甚至成为他在后续众叛亲离,被赶出叶家的导火索。
这样荒谬的剧情走向一度让叶明昭觉得无法理解。
没人追究真正犯下遗弃罪的人。他们同情加害者,为受害者的悲惨下场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任由加害者们踩着他的骸骨走向人生巅峰。
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坏种,他们抛弃他只是做出了最正确不过的选择。并应该为此获得奖励。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叶明昭静静地看着姜尚昀。这个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被爱滋养着,幸福长大的男孩儿。似乎有着正确的三观,健康的心理,泛滥的同情心,以及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会怎样看待他母亲抛弃亲生骨肉的行为?
他会包庇他母亲的过错,还是会正视他母亲的过往?
他是跟他母亲一样的人,还是跟他母亲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做为自己生命的延续,阮翠梅又会希望姜尚昀给出怎样的答复?
你是希望你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跟你一样虚伪又卑劣?
还是希望他一如你教导的那样善良,正义,但是无法接受真相曝光后,虚伪又卑劣的你?
倘若你被自己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儿子全盘否定——
叶明昭的视线慢慢移到阮翠梅的脸上
你会觉得心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