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却虎着一张脸说:“不要。”他说,“我不喜欢怀石料理。”
“回家要吃亲子丼。”惠说,“还要很多红姜。”
这句话如同阴阳道的除魔箭,明亮的、穿透性的灵力划破甚尔心中的阴影与雾霾,他与美久收入不菲,横滨中高产家庭孩子享受过的,小惠都尝试过,包括怀石料理,结果,除了他在古老垃圾堆里长大的爹,无论是美久还是惠对那些看似精致,一口一个小分量的料理都没任何喜爱的,至于古董餐具与枯山水庭院的意境,这两人也不动容。
好吧,惠跟大多数孩子一样,除了红姜就爱可乐炸鸡,怀石料理,或许有孩子能欣赏,但他家这个,还差点。
甚尔说:“将就着吃吧,剩下等回家再说。”
这句话落入惠的耳中,让他的心安定了,他认真地抱着手机:“说好了,一定要来接我。”
甚尔说:“知道,你把手机给直毘人。”
惠很听甚尔的话,一点不像平时与老爹较劲的反骨仔,他从甚尔的声音中汲取了力量,那是从小受到优待的,具有安全感的孩子特有的力量,像怪兽一样的甚尔不仅会欺负他,还会帮他解决一切来自外界的问题,因为能与他较劲的只有甚尔。
他像解开了封印,对兰太说:“我要喝橙汁,还要饭团与红姜。”一直没说话的孩子竟主动要吃的了!
如果是跟陌生人,惠一定会更客气,用敬语,可对绑架犯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他心里一直有杆秤,对人的态度是随着秤来评定的。
比如禅院家的人不值得他好声好气对待,这群绑架犯!
*
禅院兰太很快端来了食水,小惠说饭团,怎么可能真拿饭团呢,必定是精致的餐食,他来的这段时间内,直毘人勉强与小惠说了两句话,知道他叫“惠”。
直毘人用手顺胡子,他思索时总爱做这小动作:“mei gu mi,是女名,恩惠的意思啊。”又长叹一声,“想不到甚尔也会取这样的名字。”期间寄托的爱与期待,可不是他认识的禅院甚尔会有的。
又想,甚尔那小子,真是交了好运。
惠又紧闭上小嘴,不说话了,他像一颗蚌,拥有这年龄段孩子不曾有的固执,这让直毘人与兰太都认为,他会成为了不得的咒术师。
咒术师强大不仅要有咒力有术式,还要疯,疯的根源是执着、是固执,惠小小年纪就显露出超凡的心性。
禅院家的后厨房做得尽量精致了,惠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还是撒出了很多米,兰太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给他拿来一双精美的尖头雕花木筷,还是直毘人曾经看过直哉,他的观察力也很强,跟兰太说:“你给他再拿一把勺子来。”
惠听见这话,嘴角向下撇,又不高兴了,好吧,他真的很需要一把勺子,无论在家还是幼稚园,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拿勺子吃饭的。
等吃完后,直毘人喊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听说有十影,无论手头上有多少工作都得放下啊。
至于十影是从哪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在,而直毘人哪怕脑袋就酒懵住了,也不敢拿这事儿开玩笑。
青年一代的没有通知,老一辈的人中除了远在北部的扇,其他人都来了。
直毘人想:扇没来,是一件好事。
小惠的脸颇让人觉得眼熟,一些人有既视感,一时间却没想起来是谁,可能是哪一房的姐姐妹妹吧,他的脸实在是很精致禅院!
他们家有两种人,肌肉虬结的大汉跟精致的美人,美人不分男女。
还有些人,譬如禅院甚一,则从他背后看见另一张脸,甚一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直毘人,他的表情,似乎在求一个答案,而直毘人呢,他刻意忽视了甚一的视线,蹲下来跟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孩子商量:“把玉犬放出来吧,惠。”
惠怎么可能理他,他是能一天不开口的酷小孩。
直毘人不知道是在用激将法,还是道出了事实,他跟惠说:“你爸,也就是甚尔在禅院家从来都是不受待见的,因为他没有咒力,是个异类,你身为他的孩子,不仅生来就有强大的咒力,还觉醒了最高级的术式,无愧于恩惠的名字。”他忽然咧嘴粗犷地笑了,“你难道不想证明吗,通过你的术式证明,看不起甚尔的人都是白痴。”
他话中夹带私货,在场的人一下子怒了,年纪最大的长寿郎短促地叫了一声“直毘人!”
长寿郎的年纪大、辈分高,可以不叫他家主,是众人中唯一有资格呵斥直毘人的。
三岁的惠被激怒了,他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好吧,惠想:自己真的讨厌京都的禅院家,这里的叔叔爷爷没有一个让他喜欢的,而且他们不仅是绑架犯,还欺负自家老爹。
讨厌禅院家的理由又变多了一个。
他想替甚尔找回场子,于是惠做了过去无数次做过的手影,低呵:“玉犬!”
小黑小白猛地从他脚下的影子里蹿了出来,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围着惠脚边撒欢、散步,而是在陌生的环境中保护他们警惕的小主人,对周围的咒术师们龇牙,竖起全身的毛发,想要喝退他们。要不是小惠没有下令,他们就要冲上去了。
场子一下子炸了,本来众人凝神静气,只等瞬间的召唤,现在看到了他们想看的东西,一下子嗡嗡地讨论开,一些人的心情比沸腾的水还要雀跃,从底部开始咕咚咕咚,高涨的情绪如泡沫,在水平面上啪一声破裂了。
“是玉犬!看他们头上的道反玉!”
“两百年了,十影终于降临在我们家了!”
“有了他几遍现在不行,未来未尝不能跟五条家叫板!”
但也有不和谐的音符。
“开玩笑的吧,那个甚尔……”
“无咒力的孩子继承了祖传术式,哈。”
“甚尔跟怎样的女人结婚了,找出来,她说不定有咒术师的天赋。”
小惠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面无表情的看向说甚尔坏话,面露不屑之色的人,猛地拍了一下小黑的屁股,小黑小白两条狗齐刷刷地奔出去,像彗星的尾巴,又带雷霆万钧的力道,冷不丁地向人群密集处冲撞。
这一下子,真把禅院家的遗老们撞得人仰马翻,惠虽然小,玉犬却是十影赠送的保镖,最多因为他还没长成,不够强大罢了,但保镖的特性赋予他们基础的武力值,咬合力大得能够撕碎二级咒灵,想要把没有防备的禅院家咒术师们撞个踉跄,还是没问题的。
直毘人看笑话了,他依靠着墙壁,单膝盖支撑着,手臂搭在膝盖头,他说:“儿子在这里就说老子的坏话,真有你们的。”真不知道他是站禅院还是站甚尔,也难免经常被弹劾了。
“你!”踉跄的老头子们才给直毘人一个瞪视,就被玉犬死死咬住衣服下摆,小惠的关门放狗十分有成效,一时半会他们真奈何不得,而且还不能真把玉犬伤了,这可是心心念念的影法术式神,他们有闪失,玉犬都不能有事。
咬了好一会儿,惠都觉得有点累了,才召唤小黑小白回到身边,这两条小狗还很不愿意,对跟他们搏斗至今的禅院家人狂吠,汪汪汪、汪汪汪的。
直毘人掏了掏耳朵说:“好了,该验证的也都验证了,看到了,这就是甚尔的儿子,禅院惠,他觉醒了在场各位心心念念的术式。”
又补充道:“惠之前生活在横滨,是兰太执行任务时发现的。”
甚一扭头夸了一句:“干得好,兰太。”
被夸的小青年立正道:“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有族老好容易整理完衣衫,高高在上地发表意见:“迟了已经在外面蹉跎了三年,他本应像五条悟一样,出生就在禅院家的庇护下,按部就班地成长,现在这样……”他还算有点情商,惠就在面前站着,终于把“已经长歪了”咽下去,内心对甚尔是非常愤怒的,他真是禅院家的败类,对家族不忠不孝,家族把他养这么大,他不仅没有反哺家族,还带来了祸事,当年一通闹让家族一蹶不振,到现在都没有恢复,眼下竟然私藏十影!真是罪大恶极,把他千刀万剐以谢罪家族都不为过!
直毘人跟这群人打了多年的交道,看他们皱眉头就能把人心中的想法猜得八/九不离十,可他一个字不说,你看,小惠对禅院家的印象够差了,没必要提高难度,又想着这群人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自知之明呢?
甚一是甚尔的大哥,也是小惠的大伯,理论上他是有发言权的,他跟直毘人说:“晚了这么多年,得把落下的课程补上,甚尔从小就没受到咒术师的教育,他连正常的咒术师都培养不好,更别说是十种影法术,最多学点拳脚功夫,得开祭库,把相关古籍找出来。”
他说这话时是完全不顾小惠意愿的,当然了,这么小一个团子,不过三四岁,他又能有什么意见,只是承载禅院旺盛野心的工具罢了,是他们重新走向辉煌的载体。
甚一说:“得好好培养才行啊。”
“不要。”一直没有说话的小惠忽然道,“我不要在这个地方,我要回横滨。”他说,“我要回幼稚园上课。”清晰地表达出他的抗拒。
族老们交头接耳。
“幼稚园是什么?”
“外头存放小孩的机构吧。”
“真是甚尔养的孩子,不知好歹。”
“他少了家族教育,又能懂什么。”
甚一对大侄子也没什么脉脉温情,他跟甚尔的关系并不好,二者一度是割裂的,他硬邦邦地说:“这由不得你,既然是十影,就要肩负起责任。”
惠说:“我第一次来京都,有什么责任。”
他觉得眼前的大人们自说自话、不可理喻、讨厌极了!
更何况……
他宣布道:“我不需要你们教,就算甚尔不行,悟哥、杰哥跟硝子姐也会教我用术式。”所以他学得一点都不少!
让小惠没想到的是,他刚吐出的三个名字,正如同在平地点燃一颗炸弹,短暂的脑内尖啸后,只余下厚重的蘑菇云,在场人一下子安静了。
这三个名字太熟了,五条悟他们最熟悉,就是压在禅院家肩膀上的大山,而后面俩,实力惊人,又因跟五条悟交好,被视作五条的附属,但禅院家一些人清楚,他们连夏油杰都得罪不起!
为什么知道,或许是一同出任务,见识过对方神鬼莫测的手段吧。
硝子就不用说了,你千万不能得罪一个奶妈!
直毘人也不装沉默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于是他挑眉问语出惊人的小鬼:“你跟他们认识?”
惠的脸上写满了:啥?
认识就认识,怎么滴了!
……
当小惠与遗老们僵持时,禅院甚尔来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口。
他出来时的打扮很随意,就是练功服,脚下是美久买的运动鞋,柔软而轻薄。
甚尔看古朴的墙壁,看泛着光泽的青瓦,看雕琢的檐牙,最后视线停留在大门口那落有遒劲书法字体的“禅院”上。
一切与他离开时没有区别,当然,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哪怕一眼,他是逃离的,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看这禅院家的门景,他又是恐惧的,恐惧再回来、再看见,又深入泥淖,体会永不得翻身的地狱。
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现在的心平静极了,一点恐惧都没有,不仅没有,他胸膛中忽然点燃了一团火,一团跳动着的火焰,火焰中是无限的力量。
“呵。”他忽然冷笑一声,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丑宝嘴里的游云。
三节棍棒组成一团,他单手持棍,狠狠地砸在禅院的木牌上。
只听见轰隆一声,禅院家的青瓦石墙碎了,而那古朴的,不知从何年悬挂于此的木牌,应声断成两截。
禅院裂了。
第252章
甚尔的行动快却非隐秘。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砸裂禅院家的大门, 且别说古旧的门扉,坚硬的石墙面对游云不堪一击,它们碎裂成无数小块, 乱石飞溅。
悬停在半空中的石砾映在禅院信朗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它遮住了禅院甚尔的小半身躯。
仔细想,禅院信朗眼中的画面很有电影感,他瞳孔聚焦于小石砾,未免不是逃避石砾背后的人。当禅院甚尔在躯俱留队磨炼时, 他这躯俱留队的首席名存实亡,不敢去触甚尔的眉头, 他离开禅院时,最先倒霉的也是禅院信朗,足足被打断了二十一根骨头。
“躯俱留队”的成员多以甚尔为尊,只给信朗明面上的尊敬罢了。
因甚尔留下阴影的可不只禅院扇, 信朗也是一个。
短暂的愣神后, 信朗反应过来, 此时簇拥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已高喊着“敌袭”举着武器朝甚尔攻过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没经历过甚尔出走, 经历过的那些脸上难免带恐惧之色。
信朗也举起武器, 他色厉内荏:“甚尔,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离开禅院了吗?
打是必须打的,打不赢也要打, 哪怕打不过甚尔,也不能认输,武者的自信不仅来源于千锤百炼的□□, 也来于永不放弃的精神,更何况, 自甚尔离开后,他日日打磨自己的身体,又怎知他没有进步呢?哪怕打不过,拦住甚尔的时间也会比之前更长,他是这么认为的。
禅院甚尔不怎么记男人的脸,最多也就记得甚一跟直毘人,他还是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信朗是谁,至于他问的话,甚尔压单侧眉头,露出他的下三白眼,以十分不屑的口吻道:“哈,不是你们喊我来的吗?”游云又被他拆分成三节棍的模样,随他手上的动作锁链告诉旋转,他操弄游云就如同大摆锤在旋转,武器被挥舞出残影,挡住四面八方的攻击。
信朗说:“不可能,谁会喊你这叛离之人?”禅院家已经被他打爆一次,几年来尚未休养生息过来,他分明是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