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如遭雷击,唇瓣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只觉得眼前忽然眩晕,视线所及一切都在不停旋踵。
耳畔嗡嗡直响,扰得头疼欲裂,连方才许姬说的什么都有些记不清,听不懂了。
她说含烟学姐是她杀的。
李雁喃喃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有些话有些事,一旦说出口,承认下来,就将要万劫不复。
但许姬还是平平静静,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含烟学姐是我杀的。”
李雁开始感到恶心和反胃,顶着胃腔和后头,让他眼前一阵阵发白。
天顶在扭曲旋转,李雁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撞进傅纪书怀里,终于像是找到了依靠般松懈下了紧绷的脊背。
许姬便没再继续往前走了,只微微苦笑起来,说:“一开始我就知道瞒不了多久,毕竟是伪造的自杀,牧纤也还在活着,她也是学医出身的,对于这些细枝末节,想要发现问题其实很简单。”
她话音停顿片刻,又继续道:“而且,我也没想到含烟姐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她微微低头,从自己的衣衫口袋里摸出半块玉,说:“熟悉吗,李雁?”
李雁茫然地盯着那块玉看了很久。
因为玉上有破损,也并不完整,李雁失忆过一次,记性差了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谈不上熟悉两个字。
许姬像是知道这样的情况会出现,便提醒道:“以前在军校,喜欢戴玉的人可不是你。”
李雁知道不是自己。
他只是喜欢漂亮的东西,金银珠宝只要做工精细,他都喜欢,并不是只爱玉。
喜欢玉的另有其人。
“这是席昊的玉。”李雁嗓音有些沙哑。
早已经随着岁月被掩盖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到这一刻开始缓慢浮现,他记起来了,这是席昊以前挂在脖子上的那块。
说有印象,其实也不算太多,刚入学的时候在席昊那里看到过,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了。
“因为他给了我,”许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我追了他很长时间,席昊是个书呆子,也很纯情,对于爱情和婚姻,他一向比较传统,一直想着自己将来要和alpha结为伴侣,但从未考虑过一个女性beta在一起,因为我无法标记他,无法给他在易感期进行安抚。”
“我给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他才慢慢接受了如何与一个beta相处,然后,他把这块玉给了我。”
许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李雁,席昊已经死了,她以为这段无人知晓的感情会被永远藏起来,藏在她自己的心里。
也以为自己很难再将这段爱情说出口。
但是现在说起来,却也已经没什么情绪波动了。
或许很多感情都像这样,在被提起之前总觉得是那么的锥心刻骨,实际上却早就已经放下了。
许姬自嘲般笑了笑,说:“席昊想要做的那些事,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一开始她也不能理解,无法苟同。
观念的分歧使得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一起出现了隔阂,他们冷战了几个月,然后许姬换了身份和容貌去了56星卧底,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许姬是beta,没有信息素,不能对席昊进行标记,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席昊从来没有依赖过信息素来度过情热期,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信息素的纠葛。
但许姬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他开始感到空虚和痛苦,他希望许姬能够回到自己身边,但又清楚地知道,战争没有结束,他就要一直忍受着分离的苦痛。
之后许姬再回到中央星,也只是为了质问席昊关于李雁的牺牲。
她心里如明镜一般,早就知道李雁的死与席昊有关。
但是这样的真相太让人痛苦,尤其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前的至交好友因为身份暴露而牺牲,还要亲眼看着帝国用作震慑和威胁传递出来的那些叫人心惊胆寒的行刑视频,看着李雁一遍又一遍地经受折磨和虐待。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爱人一手策划导致的。
许姬那时候还怀揣着一点点微薄的希望,想着或许并非是自己想的那样。
但事实就是如此,席昊承认了他的行为,然后被那天来研究院看望李雁的沙含烟听到了他的秘密。
“就是这样,”许姬道,“含烟姐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很生气,她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傅纪书。”
“你知道的,傅纪书一向公平公正,又一心向着你,席昊做的这件事情无异于杀人行凶,傅纪书一定会找他复仇。”
“所以我为了保护席昊,亲手杀了含烟姐。”
李雁半晌没有反应,只是站在许姬对面,指尖正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深吸了两口气,尽量保持着平稳,他没问关于自己的那些事情,只又一次确认道:“你确定,是你杀了学姐。”
“是我。”
“好了许姬,”李雁有些木然地转开了视线,没再与她对视,喃喃说,“好了……我现在有些乱。”
他的心绪很宁静,情绪也很平稳,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觉得事情有些太过于杂乱。
他需要好好地安静一会儿。*
春夜的风寒意料峭,从酒店出去时空气中的火药味与血腥气已经被清理干净,尸体也已经被处理,除了一片狼藉的建筑,似乎看不出刚经历过一场火拼。
傅纪书背着李雁站在门口,背上的人早就已经睡熟,可怜巴巴地趴在他背上,看不见面容。
傅纪书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酒店外等了一会儿,艾信鸥开着车过来,问:“你们现在要去哪?”
“帝国军队撤退了没有?”
“已经撤了,听说那个二皇子这次拼了命,打得很厉害,那新皇实在抽不开再管和联邦之间的战争,将所有兵力全部调走了。”
傅纪书“嗯”了一声,“留一部分人在这里排查奸细,其余人跟我回中央星。”
他开了车门,小心将李雁先放进去,之后才关上车门。
艾信鸥小心翼翼问:“我能回去吗?89星条件好差。”
“你不许。”
艾信鸥怪叫道:“嗷,凭什么?”
他没等到傅纪书的回答,对方已经将隔板升起来,挡在了驾驶座与后座之间。
李雁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战役,对精力消耗很大。
他伏在傅纪书膝上睡了很久,一直等到了家还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可可这两天一直自己在家里,席海偶尔会过来给他放狗粮,本来还应该带它出去散步,但可可咬坏了他两条裤子,又咬了他脚腕两次,出门被可可遛着围着别墅区狂奔了两圈,之后席海对可可敬而远之,每天放了狗粮和水便跑,生怕被可可再缠上。
可可这几天寂寞得很,老远便听见家门响,啪嗒啪嗒从楼上飞奔下来,摇着尾巴在家门口打转。
傅纪书刚开了门,它便激动地往傅纪书身上扑。
alpha面色很是冷漠,把李雁稍稍抬高了些,道:“立正,向左转。”
可可嘴巴合起来,满脸幽怨,耷拉着尾巴走远了。
傅纪书将李雁抱回房间,先前沾染了橘子香的房间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样,没有别的异味了。
他给李雁换着衣衫,脱下衬衫时,李雁忽然含糊喊道:“傅纪书……”
傅纪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又继续动起来。
卧室里光线很暗,李雁的面庞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不清,看不透情绪如何。
傅纪书把他剥干净,俯身要抱他去浴室。
李雁蓦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傅纪书,”他又喊道,“我其实对于死亡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
“只是觉得像我们这样一直走在刀尖上的人,死亡是迟早的、不可避免的事情。”
“所以对于席昊的做法……我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意见……”
他一贯冷静的嗓音忽然开始有了异样,转瞬便带上了哽咽,“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学姐……我的好朋友害死了我最好的学姐。”
李雁忍不住抬手掩住面庞,晶莹的水珠从指缝中溢出来,慢慢向下滑动流淌。
“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想什么,又应该做什么,明明学姐和我分开之前还在说……她说……”
他似乎想笑,却又忍不住哽咽出声,连嗓音都有些模糊。
“她说希望我和许姬都能幸福,可是……席昊……我的好朋友席昊把她害死了,许姬还要为了对方自己担下罪责。”
李雁什么都知道,他了解席昊,也了解许姬。
他们都做了太久的卧底,一直用着虚假的身份和借口存活,也说了太多的谎话,直到说谎成了张口就来的本性。
从他追问许姬那两次,从她口中听到回答时,他就知道许姬已经笃定了要替席昊分摊罪责。
好像这样,等他们死后就能一起下地狱。
李雁觉得很难过。
他们都被这该死的战争逼成了疯子和恶人。
却又只能无能为力。
傅纪书只是沉默地捧着他的面颊,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然后再抱一抱他。
“如果没有战争……”李雁捂着脸,闷闷地、哽咽着说,“如果没有战争……我们本来都应该会很幸福。”
但是到了现在,只剩下数不清楚的离别和遗憾。
强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而宣泄,李雁伏在对方怀中哭了很久,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隐约知道傅纪书似乎抱着他去洗过澡,之后又抱着他一起躺上了床。
帝国撤兵之后联邦终于彻底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安稳,傅纪书也没有了前线的工作。
第二日清晨,李雁先醒的。
他觉得眼睛有些肿,没睁开眼,只用被子捂住了脸,把睡在一边的傅纪书晃醒。
傅纪书拽了拽被子角,没拽动。
他问:“怎么了?”
“我眼睛肿了,”李雁闷闷道,“肯定很丑。”
傅纪书一本正经道:“哭了会肿是因为眼睑皮肤吸水,可以冷敷。”
李雁心烦不已,“我又不是要你给我解决方案。”
“你想要什么?”
“要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