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命燕徽柔切了点牛肉,淋上酱汁,又鲜炒了一盘小笋。
深红的酒液,从酒坛里灌入银色的酒盏中,宛如朱纱遮月光,更是光华朦胧。
那酒盏被托了起来,摇晃一二,与女人手腕间一串儿红玛瑙撞着,发出些微清叮的动静。
“你光瞧着我的手,莫不是真不会喝。”
那只素手拨上腕间,“还是说你看上这玩意了。嗯?”
那串玛瑙珠子被褪了下来,斜斜抛向燕徽柔,正好砸在她的双膝上。
“赏你了。”
“……”燕徽柔回过神来:“我是在想,您今日穿出门的那件衣裳被我扯坏了,但看着还挺华贵的……您不要乱丢了,我有空会把它补好的。”
“不要,有什么好补的。”江袭黛道:“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
反正在杀生门门主眼里,除了酒酿圆子杨梅酥山乳糕冰糖雪梨以外,这世界上便没有什么精贵物件€€€€反正又不能让她尝个鲜,都可以像她甩给门下弟子的珠宝和金银一样廉价。
燕徽柔低头拿起那串玛瑙,或者说是赤玉,成色好得惊人。她叹了一声,开了个玩笑:“……真是败家呢。”
果不其然。
那女人双眸一抬,剜她一眼。只是因着饮酒醉醺的意味,恍若剑影撞春水,把凌厉的意味撞得波光粼粼,又柔和了许多。
“今日您瞧着很高兴的样子?”燕徽柔笑道。
“自然高兴。”
那酒盏抵在江袭黛唇边,甚至轻巧滚了个边儿,她拿舌尖勾了下盏沿的残酒,抬眉道:“出门一趟,本座把那小子的机缘全截了。自然是该高兴的。”
“……您似乎总是晓得些未来会发生的事,好像偏生就知道那个地方有宝剑似的。”燕徽柔问道:“这是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那女人若无其事道:“修道之人,会算算命也不足为奇。”
“您能算算自个的命吗。”
江袭黛皱了眉,她认真打量了燕徽柔片刻,总感觉这小丫头在嘲讽自己。但是燕徽柔神情温和,却又看不出任何调侃之意。
江袭黛倒没动怒,可能是带了三分醉意,她只是小酌一杯,垂下眼睫,轻喃道:“多的是负心人,镜花水月……有什么好算的。”
她醉意有些昏沉,难得多回了几句。看着燕徽柔的嘴唇在面前开合,不免意动。
“燕徽柔。”
酒盏往前一送,正压在了燕徽柔的嘴上:“我倒是可以说说你的命。”
“张嘴。”
燕徽柔感觉自己的下颔被抬了起来。
“我……?”
燕徽柔茫然抬头:“会是怎样的命?”
辛辣甘甜的酒从她嘴里灌了下去,她一动不动,顺从地接纳着,兀自呛出了眼泪。
女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也许以后会有很多人爱你,燕徽柔。就像李星河一样,明明没见几面,却碰上什么好事都想着来邀你。”
燕徽柔安静地、又艰难地咽下最后一点残酒。她几乎没喝过这些东西,呛得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漫出来。
嘴唇上被一根手指摁住,轻缓地磨蹭着。
太近了。
怎么会……突然这么近?
她有些窒息地思考着,却任由女人靠过来,拿手指捻过她唇瓣上残留的酒液。
“还会有很多人来助你,就像今日的机缘一样。”江袭黛继续慢条斯理地揉过那里,低声道:“可能这个世界也是围绕你转的,只是你从来不知道罢了,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活到今天……”
女人的语气难得温柔了些许,或者不能说是温柔,只是平静€€€€平静地勾勒出了燕徽柔先苦后甜,功成名就,天下归心的一辈子好命。
她的言语像是华而不实的鲜花,一束束扎起来,捧在燕徽柔面前,不甚真心地祝贺着燕徽柔以后会得到的幸福。
对自己而言,不敢奢望的幸福。
“啊,也许还会扬名立万,杀了天下第一魔头呢。”那女人倾头凑近,勾起唇角笑了一声,双目盈盈地瞧着她。
第49章
江袭黛把这句话说出来, 便看见那双眼眸怔了一怔,骤然瞪大。
里头水汽流转,像是什么破碎了一样。
天下第一魔头?
江袭黛是在说自己吗?
燕徽柔咀嚼完这句话的意味,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
“您无需用这种话来骗€€€€”
她难得气息急促起来, 活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 甚至剧烈地打断了江袭黛。
江袭黛姿态慵懒地靠着, 捏着她打量了许久, 目光醉醺醺地,似乎在欣赏这张小脸上的慌乱。
“燕徽柔。”
江袭黛嘘了她一声,指尖转捻为捧,顺着她几乎没有棱角的面部曲线滑下:“你这么紧张作甚?你怕我杀了你以绝后患?”
燕徽柔皱着眉, 连连摇头:“不是的, 门主……”
然而。
“我确实是很想这么做。”
女人望着她一笑。
燕徽柔怔住。
她的手微松, 桌上的一杯酒砸了下来,红色的液体濡湿了桌沿, 像是血一样点点滴落。
燕徽柔从喉咙挤出很轻的问询:“那……您是什么时候算到这件事的?是……”
江袭黛似乎是醉得很了, 淡淡嗯了一声, 把她最后一丝侥幸也全部打碎:“从一开始,本座就想杀了你。”
燕徽柔缩在桌子底下,暗中攥着自己的裙摆的手颇为无力缓缓松开。
“那您……”燕徽柔喉咙干涩, 潜意识还是不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为什么不这样做了?”
“因为€€€€”
江袭黛却倦了似的,松手放开她,弯了弯眼睛:“不告诉你。”
“来啊。喝酒。”她声音柔下来:“真无趣, 只一个人独饮。你光顾着叨那点儿牛肉,也不给本座留点。”
燕徽柔很想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但无奈却被江袭黛抽离。还在沉思中没回过神时,€€€€€€€€的酒液撞杯声又响起, 甚至有许多暗色的酒痕飙到了桌上。
“太安静了。”
江袭黛把着酒盏,唤道:“来人。”
杀生门门主有令,门下弟子胆敢不从,随着门口站着的一个守卫的弟子的传话,那群莺莺燕燕又被喊过来,弹琴的弹琴,唱曲儿的唱曲儿,整个琼华殿倏地热闹起来。
江袭黛站起身来,令底下门人再去搬了几坛美酒,毫不吝啬地丢给了她们喝。
江袭黛藏的酒不是寻常凡酒,乃是正儿八经的琼浆玉液,由灵脉供养的葡萄酿成。哪怕没有修为的人喝了,也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不用拘束,今日本座心情好。”江袭黛依偎在最高处的宝座上,声音轻柔:“你们玩儿你们的就是,怎么乱来也不罚人。谁最高兴,本座便赏她金银法器。晓得了吗?”
底下又是一群欣喜的“谢门主赏”,这份热闹自是火上浇油,轻歌曼舞,女子们的笑声大成一片。
这下江门主满意了,往坐垫上斜斜一靠,顺道儿瞥了一眼燕徽柔,瞧见她面色不虞,十分扫兴,稍微有些费劲地张嘴:“……无非是酒后的几句话,权当是假的。哪怕是真的,本座也得给它变成假的。”
江袭黛从来就是挣扎着活下去的,若是不挣扎个几下,恐怕早就死了。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燕徽柔把握在手心里,已经藏温了的酒挪去嘴边,她的手稍微有些颤抖,最后被她一把攥紧。
“江门主,您说这话的表情,不像是假的。”
江袭黛没搭理燕徽柔,一直接个不停地饮酒,今日气氛很好,她酒上酡颜,难得多醉了三分。
她在一片朦胧的光华中,遥遥望着灯火辉煌的琼华殿中央。
底下几个女子喝高了,琵琶声愈发铿锵,正弹的是十面埋伏。而另一边,画风却有些迥异,正在这大殿之中相互亲吻起来。
衣衫滑落,露出光洁的背脊。
后面发展得似乎有些过火了,但是江袭黛却也不介意。她都天下人人喊打的魔教妖女了,还要在乎门派名声作甚?
这些侍女中有一对€€€€好像记得,是一直关系有点不一般。
江袭黛半阖着眼睛,瞧得饶有兴致,正欲记下这是个什么姿势,只是还没看个清楚,眼帘便被一双手遮住。
“拿开。”
燕徽柔道:“门主。光天化日之下瞧这种东西,不好。”
江袭黛醉醺醺地推她了一把:“少来教训本座。”后来她转念一想,索性将燕徽柔揽过来,一手端起她的下颔:“直怎么了?高贵得很么。”
江袭黛将她的脸掰过去,一动不动:“本座偏要你看着。”
“这……”燕徽柔双颊微红,目光无处落脚,只能尽量虚化,避免看细了那靡靡场面。
但江袭黛离她太近了,几乎靠在了她的肩上。那一块倚了些重量,蹭得酥酥痒痒。
还有那女人身上无处不在的暗香,好像是在月夜下嗅梅一样,风来枝头的花会晃动,所以香味亦然会忽浓忽淡€€€€静谧的,也是浮动的。
她压根没瞧清那些女人们是如何纠缠的,只在这深浅不一的香味中,听到了自己深浅不一的心震声,还有细细密密的滞痛感。
江袭黛掰她久了,就有些困倦,她闭目养神,力度慢慢放松下去。
耳根子旁模糊传来一句轻问,不知道是不是燕徽柔说的,燕徽柔的声音好奇怪。
好像是把每一个字词都仔细斟酌过,然后再认认真真问出来的:“江门主,我想问问您,您是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从第一眼就是这样?假如您那些都是真的,那是不是我误会了……”
江袭黛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想。
当然是讨厌了。
总不能爱你啊。
那天晚上,一片琵琶铿锵声中华,她忘了自己回答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