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禅秀闻言迟疑了,他也没治过失忆的人,不过……
“只是先试试看,不必担心治不好,我看陈将军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且你只是帮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陈将军说就行。”胡郎中见他犹豫,又补充一句。
李禅秀这才点头:“那我就试一试。”
接着目光微动,借机又道:“但治疗失忆,需时常过去给他针灸,女眷营帐离这边较远,我能否以后就住药房,这样来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说今天已晚,问他要不要在药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他先开口,且还是要以后都要住这边,忙道:“妥,妥!你尽管搬就是,我让人在药房的里间放一张木板床。”
药房跟他们爷孙俩的住处只是连着,并不是同一处,不必担心小女郎住在这,于名声有碍。
且他先前就觉得女眷营帐太冷,离伤兵营这边又远,万一有个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来,也不方便。
只是对方毕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开口说这些。没想到李禅秀主动提出要般过来,他自是欣然说好。
李禅秀见他同意,也微松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从女眷营帐搬出来了。
只是,又利用了一下今天刚醒的那个人,虽然对方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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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禅秀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李。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的时刻来临,以及未知的未来。
父亲就在那时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①。”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就再未见过。
李禅秀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流落西羌,让父亲误以为他已死去,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所以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何况依靠那些梦,他的处境已经改变许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李禅秀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第7章
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李禅秀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李禅秀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李禅秀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裴。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裴二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裴二。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裴二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裴二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李禅秀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李禅秀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李禅秀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李禅秀时消散。
李禅秀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李禅秀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李禅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李禅秀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李禅秀:“……”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李禅秀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李禅秀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李禅秀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李禅秀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李禅秀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裴二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李禅秀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裴二沉默,摇了摇头。
李禅秀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李禅秀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李禅秀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