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羽扇了扇,视线变清晰后,他才提起药箱去伤兵营。
可能是昨夜想事情想到太晚,没睡好,他今天有些精神不济,醒来后只觉头疼,昨晚都想了什么,也混混沌沌。
路上他没注意周遭情况,刚到伤兵营门口,忽然被人拦住。
“沈姑娘。”
竟是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
李禅秀神思回拢,抬眸看一眼,掩下心中淡淡厌烦。
他不欲理这两人,绕开路继续往前走,却再次被拦住。
“干什么?”他语气平淡问,唯独对蒋百夫长和他的这些手下,不会有一贯的微笑。
“沈姑娘。”其中一个兵卒笑了笑,再次开口,态度倒是比前几日好些,但说出的话却——
“蒋百夫长前天用了你给的药,伤势没见好转,恐怕还需你亲自去帮他看看。”
李禅秀皱眉:“我现在在药房干活,且只是给胡郎中当帮手,不会给人看伤。他若需要,你们可以去请胡郎中。”
说完再次绕开欲走。
“瞧您这话说的,”另一个兵卒也拦住他,“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连肠子断了和快要死的人都能救回来。且你不会看伤,提着药箱来伤兵营干什么?”
自然是替裴二扎针看伤。
李禅秀蹙眉,不欲理会。且没想到搬出胡郎中,这两人仍不让路,看来蒋百夫长不怕得罪军医?
伤兵营的人听见外面动静,这时也有几人掀起帐帘看情况。
营帐内昏暗嘈杂,空气污浊。
最里边的角落里,裴二屈着长腿坐在床边。
他一手端着饭盆,另一手捏着两枚甘草片,正垂眸凝视。弯刀斜横在他怀中,脊背挺直,姿态却又有几分不羁,看起来不像受伤的兵卒,倒像个闯荡江湖的落拓刀客。
因他醒来后,除了昨日跟李禅秀说过两句话,就再未在伤兵营出过声。且他整个人看着冰冷,平日仿佛视周遭一切于无物,旁人都不敢打扰。
倒是之前的断腿伤兵,见他又盯着那两枚甘草片看,忽然仰躺在床,“哎”一声,自顾自感叹:“沈姑娘怎么还没来?平时这个时候,她早来了啊……”
像是在说谁的心声,边说,还偏头边用余光瞄裴二的反应。
裴二忽然抬眼看向他,眼睛漆黑如深潭,找不出一丝情绪,却无端令人心头瘆得慌。
伤兵的声音霎时卡住,半晌似又觉得这样太怂。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小普通兵卒,有什么可怕的?
“看什么……”他忽地坐起身,但视线对上那双黑眸,气势顿减三分,声音也瞬间变低,“看?”
接着嘀咕:“……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裴二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那两枚甘草片,手中的饭一直没碰。
伤兵觉得那两枚小草片都快被他摸光滑了,听说有钱人家的老爷就喜欢这样摸两个核桃……
正想着,帐门口忽然传来喧闹。
断腿伤兵忙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看了会儿道:“好像有人来闹事。”
没一会儿,又道:“好像是沈姑娘,等等,她被蒋百夫长的人拦住了!”
“蒋百夫长?”另一人听了接道,“我听说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
“我去看看,”断腿伤兵忽然道,“咱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让沈姑娘在咱们帐门口被欺负了。”
说着正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一瘸一拐,先一步从床前经过,顺手拿走了他床边的拐——说是拐,其实是一根有些粗长的木棍。
裴二左腿也有伤,起身走路时有些瘸,拄了拐后,显然走快许多。
断腿伤兵:“……”
“等等,那是我的拐。”他急忙伸手,但人已经走远了。
“什么人啊这是。”他忍不住跟身旁人道,“他该不会真是个少爷?”
旁边人:“……”
.
帐门口,几个伤兵已经将蒋百夫长的手下拦住。
张河急得直催身旁人:“去叫我哥,快去叫我哥来。”
身旁人忙“哎”一声,急匆匆往外走,心中却担忧——
张虎纵有蛮力,腿脚功夫也厉害,但来的是蒋百夫长的人,这事恐怕不容易善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蒋百夫长还有个兄长是军中校尉,职位仅低于陈将军。姓蒋的平日就嚣张,听说早就纠缠沈姑娘,这回目的明显,只怕张虎来了也没用。
他这边担忧,那边两名伤兵已经被蒋百夫长的手下接连推搡。
“干什么?蒋百夫长请人,你们也敢拦?怎么,沈姑娘就只能给你们看伤?”两名手下嚣张道。
阻拦的伤兵被推得不敢还手,神情憋屈。他们都是穷苦军户出身,得罪不起百夫长,何况……
“何况百夫长的兄长可是军中蒋校尉,怎么,你们连蒋校尉也敢得罪?”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李禅秀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李禅秀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李禅秀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李禅秀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裴二。
裴二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同时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闷哼一声,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但顾及面子,还是强忍住胸口剧痛,虚张声势:“你叫什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平日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只见狠厉拳风,直袭裴二面门。
“小心!”张河和两名伤兵急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可裴二却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
李禅秀心中也微惊,知道裴二伤还没好,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眨眼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一记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刀刃抵在咽喉,寒凉刺骨。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手脚更是发软,磕巴接着之前同伴的话道:“你、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裴二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嗓音干哑粗粝。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横鞘将人击退。
“滚。”他再次冷冷吐出这个字。
那名手下被打得脸色惨白,却觉劫后余生,慌忙捂着胸口爬起,踉跄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着他,相携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周遭一片寂静,直到那两人走远,张河和两名伤兵仍像忘了反应。
裴二握紧刀,拄着拐慢慢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李禅秀。
片刻,他瘸着腿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已然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李禅秀终于回神,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裴二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李禅秀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脑中忽想起昨晚分析的那些,以及徐阿婶那句: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的……他视线落到裴二脸上,很快又移开,神情自若,像是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裴二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李禅秀轻笑,道:“还是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裴二黑眸微闪,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李禅秀提着药箱,又朝他笑笑,先往营帐走,然后一路沉思。
裴二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唇紧抿成直线。走了几步,又克制不住般,出现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那两名伤兵此时也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张河同样激动,但起不了床。
倒是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正激动对裴二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还你这身手,以后少不得能当个百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