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裴二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
裴二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
翌日。
许是对李禅秀昨天不识相的报复,蒋百夫长忽然让人放出话,除了他,谁都别想娶李禅秀。
言外之意,敢娶就是跟他作对。
这显然是想断了李禅秀嫁给别人的念头,而且还要逼他主动去见面、低头。
毕竟这话一放出来,整个营寨,估计除了蒋百夫长,没人敢再想娶沈姑娘这件事。
李禅秀得知后,脸上冷意如霜。
蒋百夫长此人简直如狗皮膏药,难摆脱且令人厌恶。
若非怕直接把人弄死,万一查到他身上,会使他身份暴露,得不偿失,他真想在对方的伤药里加些砒-霜。
此人真是少有能令他如此不快的人!
一早,李禅秀就压着不悦,勉强撑笑,应付过胡郎中和徐阿婶的关心。
胡郎中知道这件事,说要替他去找蒋校尉,让对方管一下蒋百夫长。
但想也知道,蒋百夫长敢放话,就是不怕得罪胡郎中,李禅秀对此不抱希望。
用过朝食,他照例去伤兵营。
伤兵们大约也都听说了这件事,看见他时,都面带同情,欲言又止。
尤其张虎兄弟俩,想帮忙,却又想不出办法,急得神情不安。
李禅秀勉强回应他们的打招呼,一路走到营帐最里。看见裴二时,心奇异地沉静了下来。
“先扎针吧。”他放下药箱,取出银针,朝对方微笑。
裴二一见他来,视线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见他神色如常,似乎稍稍放下心。随即又微蹙眉,不知在困扰什么。
李禅秀并未察觉,扎针的空隙,又微微走神。
看见裴二,他就又想到昨天那个办法,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尤其他还没问裴二,敢不敢跟蒋百夫长作对。
裴二也偶尔看他,漆黑眸中似酝酿着什么。
李禅秀心中想事,并未注意到。或许,他是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睛。
他几次想开口,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又生生止住。
营帐中的嘈杂使头脑无法冷静,空气也愈发浊闷。
扎完最后一针,他匆匆收起银针,说一句“今天先到这”,就提起药箱离开。
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
裴二怔愣望着他转瞬走远的身影,像一团雾气飘散碰不到痕迹。
眼中酝酿的墨色瞬间消散,想开的口也忽然闭紧。
他低头看向掌心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今天有忘记给他带新的来了。
甚至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确实不是特别的那个,跟张河、陈青……这些营帐里其他伤兵一样,都不特别。
他们只是足够幸运,短暂地被这位心地善良的沈姑娘救过命、照顾过。
裴二握紧拳,握紧掌心那两枚甘草片,用力到似乎要将它们攥碎。
忽然,眼前一暗。
他倏地抬起头,看见了去而复返的“沈姑娘”。
李禅秀站在裴二面前,清丽双眸看向对方,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疾步走回来。
他看着面前青年俊冷中带着一丝讶异的面庞,还有那双乌黑不掺杂质的眼睛……
没有比眼前这个人更合适的了。
他攥紧指尖想。
除了裴二,还有谁敢顶着蒋百夫长放出的话,跟他成亲?而且对方还听话、好哄,没有家人,自己又救过他,容易成功……
没有更合适的了。
李禅秀再次在心中想。
只需一两个月,就先这么做,度过眼下这关。
大不了,成亲前他跟对方说清楚;大不了,等父亲的旧部寻来,他离开时多给对方一些银钱作补偿。
还有蒋百夫长,裴二也不必担心成亲会得罪此人,他有办法可以应付。
像是下定了最后决心,李禅秀定了定神,望着因他忽然折回而微微愣住的裴二,清冷秀丽的眼眸忽然微弯,露出温和微笑。
“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他开口说,语调轻柔,像天际缥缈的云,飘进裴二的耳中。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第10章
裴二怔住,似乎没料到李禅秀会突然折回,又或者在想对方要跟他说什么事。
但无论是什么,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丝隐秘欢喜。
他黑眸微闪,很快点点头,右手握紧刀柄起身。
李禅秀微松一口气,侧过身让开一些路,见他走路不便,迟疑要扶。
裴二却让他先走,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虽因腿有伤,走路有些不自然,但腰背却笔直,有种孤冷气质。经过陈青床边时,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见他和李禅秀一起离开,正好奇想问去哪,见他再次很自然地拿走拐,顿时目瞪口呆,只来得及道:“等等,这拐不是给我削的?”
……
伤兵营帐外的东南方向有一片空地,从北地刮来的风被帐布遮挡,风沙在这里止步,冬日暖阳也在这里洒下碎金,带来难得的少许暖意。
李禅秀走到这边一处无人能看见的位置,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回眸。
裴二也霎时止步,拄着拐站稳,抬头定定看他。
一阵变了方向的风忽然从右后方吹来,不大,却吹动两人的衣摆。
李禅秀几缕碎发也被吹得挡了视线,他很自然地将碎发捋到耳后。阳光照在他侧脸,皮肤纤薄,白得近乎透明,轮廓秀丽中又隐有几分锐意。
裴二握刀的手忽然微紧,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无人注意到他耳后漫上薄红。
李禅秀见他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主动上前几步。
裴二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见他走到面前,竟下意识后退,回神后又慌忙止住,只呼吸不自觉轻了许多,像怕惊动什么。
李禅秀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了一下:“我很吓人?”
裴二有些不自然,视线微闪,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李禅秀心中有事,也没有再问。
他忽然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别处,语气状似平常地说:“你在营帐中,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裴二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顿一会儿,又有些局促似的,哑着嗓音解释:“是陈青说过。”
不是他主动打听的。他垂下眼睑,沉默想。
李禅秀点头,并不意外,毕竟现在没什么战事,营帐里那些伤兵很闲,每天什么事都谈论。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讲了。
他鞋尖轻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继续:“那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还有蒋百夫长想娶我……不,准确说,应该是纳。”
说到这,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厌恶。面前,裴二的神情也渐渐冰冷。
“他兄长是军中校尉,在营中的地位仅次于陈将军。现在他放出话,不准别人跟我成亲,营中士兵畏惧他兄长的地位,应该真的无人敢了。”
李禅秀纤浓的眼睫忽然轻颤,声音变得低落而难过。
他不知道裴二会不会答应,可他却似乎只剩下这个办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会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做起来时,自己也忍不住羞耻和尴尬,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话,他想,自己定不会信这种拙劣的演法。
想到这,他脸庞不由有些发热,头也垂得更低。
裴二听到这,却握紧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头,露出的纤细颈项在冷风中轻颤,孤伶无助,声音也像因害怕而颤抖。
“等拖过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时我还没成亲,他就可以借他兄长的权势,强行插手分配……”
李禅秀忍着耳廓发烫,攥紧指尖继续开口。
但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裴二的狠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