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时间也不一样,梦中是许多年后的事,距今尚远。况且形势也早已不一样。
但想到梦境中那种真实刻骨的体验,加上又是同样地方,怎能不担忧心乱?
许是白天时想太多,晚上又饮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缘故,看完烟火,回去就寝时,李禅秀拿出裴椹请李玹转交给他的书信细细重读,最后不小心握着信纸睡着,又梦见收到裴椹死讯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紧手中信纸,仿佛被梦境中的悲伤感染,无意识地呢喃,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中。
李玹因见李禅秀在席间饮了酒,离开时步伐似有些不稳,不放心过来看看,却刚进内室,就听见这声呢喃。
他脚步微顿,接着快走几步,来到床前。
李禅秀身上的衾被只盖到胸口,手中还攥着信纸,正闭眼紧皱着眉,面容有些许苍白,眼角还带着泪痕,仿佛沉浸在难过中。
李玹轻轻从他手中抽出信纸,只扫一眼,便知是裴椹写的。再想到刚才李禅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轻叹一声,抬手将他放在外面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轻轻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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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禅秀起得有些晚,但刚起床,就有内侍来报,说李玹让他去太极殿一趟。
李禅秀心中觉得奇怪,李玹让人来叫他很正常,毕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饭。但太极殿是处理政事的地方,难道初一就开始处理政事?
简单洗漱后,他穿好外衣,带着满腹疑问前往。
然而到了太极殿东堂,却不见李玹身影,只有一名内侍守着,见他来了,忙恭敬说“圣上刚才有事暂离,一会儿就回,让殿下到了后,先帮忙看会儿折子”。
李禅秀:“……”难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来,就是为了让他干活?
带着更多疑问走到桌案前,坐下刚看两三个折子,就看到一本参奏裴椹的。
“!”
李禅秀瞬间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细阅读。
参奏的人是淮水一带的一名守官,说裴椹驻扎在淮水后,金陵方面多次派使者到军中,不知与裴椹谈了什么,如今裴椹大军原地驻扎不动,迟迟不向南进攻,他怀疑裴椹可能是被南边收买了。
李禅秀:“……”他怀疑是这人被南边收买了,在配合金陵使离间计。
正这么想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李玹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走进来。
见李禅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浑不在意问:“看多少了?”
李禅秀:“……呃,没看多少。”
顿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问:“阿爹,这本你看了吗?”
李玹只抬眼瞥一下,就点头道:“看过了,折中所言属实,裴椹确实不像话。”
李禅秀原以为父亲会说“这是胡言乱语”,没想到对方会认同,一时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辩解:“阿爹,两军对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说明什么。况且裴椹不继续向南进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说不定这是金陵使的离间计。”
李玹抬眼瞥他:“我才说一句,你就这么多句等着我呢?”
李禅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错,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两天,李桢秘密离开金陵,在淮水上亲自见了裴椹。”
李禅秀再次愣住,回神后急忙辩解:“阿爹,这定是金陵那边的阴谋,挑拨之计,您不能轻信……”
“但裴椹和李桢毕竟有旧,我听闻李桢还救过他的命。”李玹皱眉思索。
“……那他肯定只是旧情难却,才去见一面,但我想也仅限于此。”李禅秀急急解释,“裴椹这个人对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经投靠我们,肯定不会——”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语气也多了分严肃:“这只是你被情感影响,作出的判断罢了。依朕看,应该立刻派监军前往,时刻盯着裴椹,看他究竟有无二心……”
“阿爹,这事明显有蹊跷,何况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劳,您怎么能轻易就怀疑他,还要派人去……”李禅秀没听完,就急着又要辩解,只是说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会儿,忽然小猫似的凑上前,抓住重点:“阿爹,您要派监军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继续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职,手握重兵,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出意外,必须派人去看着他。”
“那您打算派谁去啊?”李禅秀几乎立刻问,眼睛眨巴,满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脸道:“这嘛,朕还在考虑……”
李禅秀立刻殷勤给他捶肩倒水,问:“阿爹,那您看我合适吗?”
李玹点评:“谄媚。”
李禅秀:“……”
倒是李玹先没忍住,摇头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从袖中拿出昨晚就写好的圣旨,递给李禅秀,“明日出发,快的话,元宵节前就能见到裴椹。”
说完见李禅秀先是怔愣,又瞬间惊喜,他又道:“这下高兴了?别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禅秀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不由赧然,闷声反驳:“谁哭鼻子了?”
原来父亲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摇头,接着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这不过是演给金陵探子看的一场戏罢了。”
李禅秀:“……”所以干嘛也演我?
把他吓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你是关心则乱,这次给你个提醒,遇事要冷静。”
实际当然是逗一下儿子。
李禅秀心中门儿清,展开圣旨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小心合上,高兴给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谢谢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后赶紧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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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天后,一支千余人的队伍风雨兼程,护送一辆马车抵达并州军驻扎地。
军帐中,得知洛阳派的监军到了,据说派头还不小,杨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转头对裴椹道:“糟糕,圣上怎么忽然也来这套?派个监军来指手画脚,咱们还得像个祖宗一样供着对方……”
话没说完,就被裴椹皱眉打断:“慎言。”
随即拿起盔帽戴上,淡声道:“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杨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圣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来不会难缠。
裴椹一路眉心紧锁,大步往军营外走。
实际上,他心中也有些担忧。和李桢见面,确实是他事先禀报过李玹后,故意麻痹金陵方面演的戏。
但监军实在没必要派来,尤其万一像杨元羿说的那样,对方是个不懂军务,还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还未想完,裴椹脚步忽然顿住,怔怔看向军营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杨元羿紧跟在他身后,因他忽然停住,险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问“怎么了”时,一抬头,先看到军营外的人,也愣住,随后识趣地往后退了退,给两人让出空间。
李禅秀一路想象过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别重逢时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拥……
但此刻,他身着云龙锦袍,负手而立,一切情绪都被压在心底,眼睛只看向对方,唇角噙笑道:“裴将军,不欢迎?”
第146章
水寨营外,雨雪霏霏。
李禅秀肃身站在斜风细雪中,乌发微湿,唇色薄红,被雨丝沾湿的皮肤像浸透水的薄瓷,清隽动人。
隔着一道辕门,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裴椹面前的风雪中,眉目带着浅笑,像从画中走出来一样不真实。
裴椹怔住,沉寂的心脏忽然发紧,跳得轻而急促。
轻吸一口寒气,他终于回神,忽然快步上前,在旁边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解下披风,紧紧将身上已经被雨丝沾湿的李禅秀拢住。
借披风落下一瞬,恰好笼罩住身影之际,他微低下头,一半脸也藏在披风下,额头几乎与李禅秀相抵,乌黑眼睛望进对方眼底,暗哑低声问:“殿下怎么忽然来了?也不打伞。”
下一刻,披风从李禅秀头顶滑过,落在他肩上。裴椹也恭敬后退一步,神色平常地帮他系好披风的带子。
李禅秀望向他,清润眼睛眨了眨,同样压低声道:“忘了。”
因为下车太急了。
话刚落,没来得及给他打伞随从这才撑着伞赶到,诚惶诚恐地请罪。
李禅秀刚要说“无事”,裴椹先一把接过伞,撑在他头顶,对那随从说:“无事,你先退下吧。”
然后将伞柄往李禅秀的方向又偏许多,温声含笑:“臣为殿下撑伞。”
李禅秀站在他身旁,浅笑望进他眼中,忽然,温凉如玉的手指握住他沾着雨水的手背,道:“裴将军也淋湿了,不必只顾着孤。”
说着握紧他的手,将伞往他那边又倾一些,恰好停在两人中间位置。
裴椹目光落在他白皙素净的指尖,眸色微不可察深了一瞬,很快移回,不动声色道:“臣先送殿下进营。”
李禅秀沉吟点头,两人一路并行。
杨元羿在他们经过身旁时,忙恭敬行礼,然后和李禅秀的随行部从一起跟在后方。
裴椹走了几步,余光忽然瞥一眼后方,见众人离得不近,又将伞微微向后挡一些,偏头靠近李禅秀,压低声音问:“殿下还没告诉臣,怎么会忽然前来。”
尤其最近多雨雪天气,道路难行,算算时间,对方恐怕得是初一初二就出发,才能在这个时间赶到。
大年初二就赶来……尽管心中思念万千,可也从未奢想过,对方忽然出现,更没想到李玹会舍得让他在刚过完年就来。
裴椹面上不动声色,握着伞柄的掌心却微热。从辕门到营帐短短的一段距离,以往走过无数遍,从不觉得遥远,今天却觉得格外漫长。
想快点到军帐,想快点只有两个人独处。
李禅秀偏头看他一眼,却含笑道:“孤自然是领了旨意来监军的,裴将军莫不是忘了自己是来迎接谁?”
裴椹一怔,这才骤然想起,他确实是出来迎新来的监军……所以殿下就是新来的监军?
他转头又望向李禅秀素净的面庞,声音暗哑问:“不知监军大人今日有何安排?若没有的话,不如先到军帐一叙,由我亲自为大人讲一下军中情况……”
“不急。”李禅秀抬手打断,含笑道,“本监军要突袭检查,先看一下军中粮草和防务情况,如此才能探明实情,才能不辜负圣上派我来此的用意。”
说着他还往洛阳方向拱了拱手,仿佛此行真的只是公干。
裴椹见他唇角噙着丝笑,像只顽皮的猫,不觉也勾起唇,道:“好。”
说是要突袭检查,但因为淋了雨雪,两人还是先到军帐中,各自换了身干衣。
裴椹事先知道监军要来,但当时不知来的会是李禅秀,所以随口吩咐杨元羿,让给对方安排好军帐。
现在发现来的是李禅秀,心中多少有些后悔,他应该亲自安排对方军帐才……不,应该借口其他军帐条件太简陋,不能委屈殿下,直接安排对方住自己军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