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暑假旅游旺季,故宫遍地都是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背着行囊扛着相机,穿牛仔裤的、穿汉服的、从国外千里迢迢赶来的……白玉石阶上,大家比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毫无顾忌地拍照发朋友圈分享,然后再和朋友抱怨一句“这里人太多了,根本不出片”。
完全不似现在这样,沉郁萧索,连点儿活人气也没有。
“陛下,到了。”
郦黎有些惆怅地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迈下轿子。
他穿越的朝代名为景朝,是个历史上没有的朝代。
先帝年仅二十四便暴病而亡,因膝下无子,几位朝中重臣便自作主张,各自从宗室中挑选了一个好控制的倒霉蛋,意图扶持为景朝下一任皇帝。
一国无二主,在长达半年的残酷斗争后,严弥率领他的代言人成功从这场权臣角逐中胜出,他也成了名义上的相国,实际意义上权倾朝野的摄政奸相。
几位重臣和支持他们的皇室宗亲则纷纷倒台,被按上谋反篡位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如今朝野过半数大臣都是严弥的党羽,他就算想要废立皇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严弥唯一没算到的,就是自己精挑细选的病秧子小皇帝没能撑过这个秋天,大病一场后便一命呜呼了,享年十七岁。
郦黎则穿成了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倒霉蛋:
景朝的第十三任皇帝,景熙帝。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还要感谢严弥。
先不说他能当上皇帝,全靠严弥带他躺赢;哪怕是当下,如果没有这位相国大人在朝中镇场子,外地那些蠢蠢欲动、手握重兵的藩王估计能立马打进京城,取他而代之。
就连严弥本人,也视这帮藩王为心腹大患,没事就打着“剿匪”的旗号出兵,招安贼寇——可按下葫芦浮起瓢,各地仍时不时就有藩王作乱、义军聚众起义的军报,数量还不减反增。
无论严弥再如何粉饰太平,都无法掩盖天下将乱的事实。
在搞清楚自己内忧外患的处境后,郦黎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梦里不是严弥当朝殴帝三拳而走,就是藩王率部冲入宫中,拔剑质问他“陛下何故谋反?”每每总是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最后还是安竹见他神色靡顿,日渐消瘦,特意花心思从宫外带了一堆民间话本,想借此讨陛下开心。
郦黎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百无聊赖地把逗着一只笼中黄雀,恰好听宫人念到:“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
他立刻回过神来,赶紧喊停:“等下,这是什么书?”
怎么好好的不挟美,改挟男了?
那宫人翻了一下书目,老实道:“书名《耳谈》,应是讲断袖的。”
郦黎:“…………”
他看向负责买书的安竹。
这惯会溜须拍马、逢迎上意的小太监已经提前一步跪在那里了,正颤颤巍巍地冲他露出一抹讨好笑容。
郦黎无力地摆摆手:“算了,继续念吧。”
都快成断头皇帝了,还怕断袖吗。
宫人顺着刚才的那段继续往下念,没多久,翻了一页,突然轻“咦”了一声。
一张信笺顺势从书页内飘然落地,落在了郦黎的脚尖前。
郦黎以为是店家随手夹在信里的书签或纸张,没当回事,余光瞥了一眼,眼睛却一下子直了。
信笺上写的,竟然是英文!
郦黎睁大了眼睛,差点以为是自己在宫中呆久了,憋出了幻觉,还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怪疼的,不是梦。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弯腰拾起了那张信笺——
“Lily,How are you?I’m boss now,wait for me.”
薄薄的一张纸,郦黎捧在手中,却感觉重若千钧。
Lily这个名字,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叫他:
他的发小,霍琮。
郦黎闭了闭眼睛,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距离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但郦黎经常会做梦。
他梦见自己还在医学院上学,下课后和同学一起去话剧社排练,晚上回宿舍找霍琮上线打游戏,期末悬梁刺股疯狂肝几百页的考点。
因为梦里的生活太美好了,每每醒来之后,郦黎总会怅然若失许久。
他想家了。
也想他哥们。
想得厉害了,郦黎就趁半夜宫里无人,躲在龙床里面偷偷抹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不敢在白天哭,怕被人看见。
但是现在……
郦黎攥紧了信纸,高兴得想大笑三声。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霍琮的字迹,尤其是写“y”时连那恣肆潇洒、锋锐利落的连笔,他又忍不住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哥们,好久不见!
第002章 第 2 章
郦黎八岁认识的霍琮。
那一年霍琮十二,已经跳级上了高中。
他妈跟霍琮的母亲是大学好友,后来霍琮母亲患病离世,父亲再娶,他妈放心不下这个早熟又聪慧的孩子,便经常带着郦黎去霍家看望他。
霍家是个大家族,老宅空旷冰冷,郦黎起初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又听说霍琮母亲去世了,总觉得房子里有鬼,刚来时哭着闹着要回家。
不过郦黎挺好哄的,霍琮递给他一杯可乐,郦黎就把这些全都忘到脑后了。
还发自内心地觉得,霍琮人挺不错的。
可能是母亲早逝的缘故,霍琮平时话并不多,做事却很妥帖细心,会帮郦黎解决写不完的假期作业,还会从冰箱里给他拿冰可乐喝。
但在某次郦黎喝完拉肚子后,霍琮就默默让家里的阿姨把可乐都拿走了,改成了常温牛奶和果汁。
郦黎一直觉得霍琮好酷。
相比之下,班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就太幼稚了,所以他有事没事总爱跟霍琮一起玩。
后来霍琮主动放弃继承家业,保送进某国防大学的保密专业,郦黎则去学了医,一到期末周,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
虽然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线上的聊天却从没断过。
国防大学进出校管理很严格,尤其是霍琮所在的专业,学生出一趟校门还要向校领导打报告,层层审批后才能通过。
但每年郦黎过生日的时候,霍琮都会准时开车等在校门口,请郦黎和他的朋友去吃顿大餐,包场唱K,然后收获一堆男生们“爸爸牛逼”的敬佩呼声——郦黎一般不在其中,霍琮可是他名义上的哥们,怎么能喊爸爸呢。
他通常只在心里偷偷喊。
郦黎攥紧信笺,思绪从过往回忆中抽离,用力眨了眨眼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太好了。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哥们。
“你这话本是从哪买的?”
最初的兴奋过后,郦黎立即抓住安竹询问信笺的来历。
安竹惶恐道:“陛下,奴婢买的时候只让书铺老板把卖的最好的几本挑出来,也没仔细看就囫囵打包了,这……这信笺是何时夹在其中的,奴婢也全然不知啊。”
他见郦黎的神色不像发怒,反倒有种故人重逢的激动之意,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知道这信笺的来历?”
是我好哥们递来的救命稻草。
郦黎欲言又止。
他倒很想给霍琮按个皇室宗亲的名头,但景朝郦氏一脉,自开国起便子嗣凋零,仅剩的那些,也都在之前的皇位争夺战中死的差不多了。
事关好哥们的人身安危,郦黎觉得还是必须要慎重一些。
他想了想,严肃道:“我少时有一个玩伴,姓霍名琮,但我和他已经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做些什么,身在何处。”
提及霍琮时,郦黎并不想用“朕”这个字。
平时他偶尔嘴瓢说我,安竹看上去也没太大反应,大概本朝皇帝私下里用“我”这个自称还挺常见的。
安竹明白了:“这封信,就是那位霍大人写给陛下的?”
“对。”郦黎说,“现今各地叛……匪患四起,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安竹很上道地说:“那奴婢明日便出宫,为陛下打探一番。”
郦黎先是高兴,紧接着又担忧起来:“朕如今在宫中能信的人也就你一个,切记,出宫时一定要伪装身份,千万不能叫其他人发现了你在打探霍琮的消息,尤其是相国的人,明白吗?”
他郑重地对安竹道:“此事事关重大,等同于朕的身家性命,朕就全权拜托给你了。”
受此重托,安公公身躯一震:陛下终于要重用他了吗?
他重重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奴婢必不负陛下所托!”
*
郦黎站在御书房里,慢慢研着墨。
他盯着霍琮给他写的那封信,看久了,眼眶又忍不住酸涩起来。
哥们,你现在过得好吗?
自打穿越到这个时代,郦黎就没睡过几个好觉。
严弥的存在,一直是悬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外面那些藩王叛军,则是绳子另一头绑着的利刃。
两者目前尚且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可郦黎知道,但凡出现一丝偏差,最后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啥也不是的狗脚皇帝。
他想不出破局的方法,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干脆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事就在宫里排排歌舞剧、听听话本,把逗雀喂鱼当做消遣,活得活像个领退休金的老大爷。
反正在宫中吃喝不愁,大不了临到头一杯毒酒了事。
可郦黎现在不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