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默回答, 自己年少时, 曾与一位族中叔伯一起北上贩卖盐茶, 后来在边境遇上了一个小吏, 无故为难他们, 还扣下了全部货物。
这批货是他那位叔伯散尽家财筹集得来的,四方求助无门,盘缠也即将耗尽,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心力憔悴。
某一日晚上,叔伯把他喊来,突然毫无来由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累赘果然一点用没有, 带上他只会白费钱粮。
末了,又甩给他一笔路费, 叫他回乡里找一个叫季默的人帮忙, 自己就不用再来了。
“我心中愤恨, 也不愿再多问, 拿了钱转身就走,”季默说,“但走出几里, 又觉得不对,天亮时回到住处, 发现那位叔伯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县衙大门旁的石狮上,鲜血横流,死不瞑目。”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
“后来我才知道,乡里根本没有叫季默的人。”
郦黎问道:“所以你原先的名字并不是季默?”
季默点点头。
“我被通缉多年,只得改名换姓。”他说,“那天我当街杀了那名小吏,提着人头去报官自首。那位县太爷欣赏我的胆气,只让我蹲了三年大牢,还叫一个牢头教我学剑。”
“我这身本事,都是在狱中学会的。”
郦黎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那县太爷对你也算有救命之恩吧,你怎么没有在他手下做事?”
“因为他想让我杀一富商,只因那富商不愿把家中女儿嫁给他做妾。”季默淡淡道,“我说自己做不到昧己瞒心之事,他便骂我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要将我打入死牢。”
“我不愿与昔日恩人反目成仇,当晚便逃走了,临走前提醒了那富商,被县令记恨在心,将我的通缉令发往各地。”
“无奈之下,我只得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谈及往事,季默的言语并不多么激烈,寥寥数语之间,便把曾经遭受过的不公磨难全部一笔带过。
“数年后,我因为一次机缘巧合遇上了黎山军,见他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认为首领一定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便拜入了主公麾下。”
“再后来,就被主公派往京城,遇到了陛下。”季默看着郦黎,目光温和放松,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比起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步登天,我更感谢陛下给了我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可现在,他却亲手把这个机会打碎了。
这名单里的一千两百多人,其中不仅有世家出身的官员,还有他们的门生故吏,沾亲带故的旁支亲戚,曾经与严弥有过来往的朝中官员……甚至是好几位参与宫变、拼死保卫未央宫的禁军校尉。
是穆玄拍着胸脯保证过的、绝对忠于大景的忠臣。
但因为之前禁军被罗登掌控,季默还是把他们加入了锦衣卫的监视名单里。
可就连他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出于谨慎的多此一举,他同这些人交谈过,都是很认死理的兵士,当初罗登也用钱收买过他们,他们不敢不收,但都封存保留着,一分未花。
所以,季默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些人起了杀心,还不由分说地全杀了,一个不留?
郦黎打死也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想要下床,却因为起身太快眼前一黑,身子向一边歪倒,被霍琮一把抱住了。
“先吃饭,不然会低血糖。”霍琮说。
郦黎半阖着眼睛,挥挥手,示意他给自己拿点吃的,霍琮立刻叫门外值夜的小黄门进来,准备传膳。
还没吃两口,安竹就抹着眼泪一路小跑过来了。
“陛下,您终于醒了!”他哎呦喂地叫着,激动得脸颊通红,“奴婢这几日可担心死了,天天求神拜佛,幸好老天开眼……”
郦黎咽下一口肉丸,看着他那副模样,有些好笑,又有点儿感动,“你鞋穿反了。”
安竹低头一瞧,老脸一红,赶紧躲到一边去把自己拾掇好,这才重新回来见罪。
“奴婢一时心急,出来的时候没注意仪表,冒犯了陛下。”
“这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郦黎随意道。
他吃的满头大汗,安竹本想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擦,刚递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接过去了。
抬头一看,哦,是霍大人。
等下,霍大人!?
安竹擦擦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霍大人怎么来了?”他震惊道。
“他有事,我自当赶来。”霍琮淡淡道,“季默给我传的信。”
郦黎埋头苦吃,想起刚才在床上的一通胡搞,耳朵尖悄悄红了。
安竹很高兴:“那太好了!奴婢正愁指挥使这事呢,而且每次霍大人一来,陛下心里也高兴,饭都能多吃两碗了……”
“闭嘴,”郦黎一拍筷子,板着脸说道,“食不言寝不语,显着你了?”
安竹立马轻轻打了自己左脸一巴掌,笑嘻嘻地闭上嘴巴,退到一边当花瓶。
郦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霍琮替他擦了擦汗,问道:“你要不要洗个澡?这身衣裳虽然是我新换的,但刚才……已经脏了,换一件吧。”
“咳咳!”郦黎被呛到了,“你给我换的衣服?”
“对。”
见霍琮一脸平淡,郦黎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一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因为着急也没用。”
“但英侠他……”郦黎犹豫许久,还是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比如他这么做的缘由之类的?”
“没有。”
霍琮:“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他说,如果你醒了,希望你能来见他一面,他有要事相告。”
郦黎深深蹙起眉头。
“那他现在在哪儿?”
安竹清清嗓子,禀报道:“陛下,指挥使在听说您醒来的消息后,就自己进了诏狱。”
郦黎忽然感觉有些食不下咽。
“陛下!”
天色尚未亮起,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穆玄熟悉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澎湃怒意:“臣穆玄求见!”
郦黎怔了怔,下意识望向霍琮。
霍琮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最好别告诉其他人自己来这的事情。
他起身环顾一圈,没发现有能藏人的柱子屏风,干脆又重新上了龙榻,把床幔一拉,合衣躺在了床上。
这样从外面观察,只能隐隐看到床上有个人在睡觉。
郦黎:“…………”
行吧。
他也差不多吃了个七成饱,刚昏迷几天,吃太撑也不太好,就让安竹把碗筷都撤下了,喊穆玄进来。
“陛下!”穆玄刚一进殿,就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臣恳请您,严惩季指挥使!”
郦黎让安竹给他赐座,但穆玄却推而不受,只是道:
“陛下遇刺,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想着早日抓到真凶,却趁机徇私枉法,大搞连坐,还不分青红皂白,把老臣在军中几位下属以谋逆罪名全都斩了!简直是丧心病狂至极!!”
郦黎的心情也很沉重。
季默这次犯的事太大了,在没搞清楚具体情况前,就连他也不好说对方是否无辜。
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言袒护,而是问道:“现在前朝情况如何了?”
穆玄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陛下您可知道,如今朝堂只剩下了半数朝臣?京城近七成权贵,家家户户挂灵幡,现在街头巷尾,连三岁小儿都在唱‘走了严老虎,来了季蛟龙’,那晚锦衣卫的刀都砍出了豁口,死在他手上的官员之多,甚至连严弥都要自愧不如!”
“没人阻止他吗?”
“怎么阻止?”穆玄冷笑,“他有陛下您的金牌在手,禁军一开始任由他调动,谁知道,最后这厮居然把刀口对准了禁军兄弟们!亏得老夫的兄弟们,还曾经在老夫面前夸他是个忠义汉子!呸!”
“只一晚上,一千两百多人未审先杀,等天亮后老夫才知晓,但早已经晚了!”
郦黎沉默许久,说:“指挥使已经自行前往诏狱候审了,穆将军,无论他罪过几何,至少朕可以担保,他绝不是下一个严弥。”
穆玄一愣,显然没想到季默居然会这么做。
“怕不是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才畏罪自首吧,”但对于季默以谋逆罪杀他手下校尉之事,穆玄仍耿耿于怀,“臣手下那几名校尉,都是深受先帝隆恩的,严弥在时,都没能收买得了他们,严弥死了,他们反倒成乱臣贼子了?可笑至极!”
郦黎见他情绪激动,生怕这老人家也给他来个高血压,赶忙安抚了两句,又承诺自己这次一定会秉公处理,这才让穆玄勉强消了气。
“陛下,”临走前,他的视线扫过床幔后的人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诫道,“您本就受了惊吓,又是大病初愈,就算……临幸嫔妃,也最好等身体完全恢复,不然恐伤及根本。”
郦黎:“…………”
郦黎:“……朕知道了。”
说话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穆玄对他叮嘱完,还不罢休。
他面对郦黎尚且和颜悦色,但扭头冲着那幔帐中的“嫔妃”,语气可就没那么好了:“还有这位娘娘,您也该体谅陛下劳苦才是!若是把陛下累出了个好歹,您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吗?”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寝殿。
安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
“娘娘为何不说话?”
大概是发觉了穆玄这人性格颇轴,没办法,霍琮也只得开口了。
他掐着嗓子咳嗽两声,闷声道:“臣妾明白了。”
穆玄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告辞。
只是他也在心里嘀咕——陛下这位嫔妃,怎么听着声音如此低沉?倒像个男人似的。
等穆玄走后,郦黎忍无可忍地一拉床幔:“起来!看你想的馊主意!”
霍琮倒是十分淡定地坐起身,“没被发现就行。”
郦黎拿他没办法,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又为季默的事情发起愁来。
穆玄尚且如此,等接下来早朝,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狂风骤雨。
就和霍琮说的一样,季默已经将自己置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了,他若不死,不足以平众怒。
“把沈江和陆舫叫来,跟朕一起去诏狱。”最终他下定决心,还是要亲自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朕要当面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