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胡说八道!”
几名锦衣卫几乎同时开口, 更有人直接怒斥他:“身为罪人,竟还敢提出如此无礼要求, 陛下,不如直接将其拿下,押去刑部大牢好好审问一番!臣就不信他还能如此嚣张!”
“行了,”郦黎盯着乌斯的背影,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
众人大惊,就连安竹都按捺不住了,苦劝道:“陛下胸怀广大,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这后果是谁都担待不起的……”
郦黎叹气道:“那朕给你们写个无罪书,这样行了吧?”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倒是乌斯,在听到郦黎的回答后身形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转身望过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偏殿,郦黎终于再度开口了:“你找朕有什么事?”
这是他第二次和乌斯单独谈话,上一次深夜见面,霍琮在身旁,他们萍水相逢也并未说太多,但每一次见到乌斯,郦黎心中总会浮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恐惧,又亲近,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担忧霍琮而焦虑的心情更加烦躁了。
他猜测,这大概是身体原主对乌斯这位兄长产生的生理反应。
也不知道从前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郦黎按捺下内心的焦躁,耐心等待着乌斯的回应。
乌斯的背影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大概是因为光线问题,他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那双晦暗狭长的眼眸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想要把郦黎深深印在眼中。
郦黎仔细观察着乌斯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怔然?
“好久不见。”
乌斯声音嘶哑地开口,听上去很久都没喝水了。
郦黎直截了当道:“桌上有茶水,请自便。朕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情跟人寒暄打机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说明来意,不然就请跟锦衣卫去镇抚司走一趟吧。”
乌斯没有去碰那壶茶水,只是问道:“你现在过得如何?”
“朕是皇帝,”郦黎觉得他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盯着对方问道,“这天底下,还有比皇帝过得更好的人吗?”
“草原的雄鹰如果被束缚了翅膀,即使是关在金屋之中,也会郁郁而终,”乌斯不置可否道,“但你比我幸运些,小时候活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二哥拿着马粪说这是好吃的,你也傻乎乎要去尝一尝,幸好被母亲看到拦下来了。我一直觉得你将来活不长。”
郦黎:“…………”
郦黎:“谢谢你,虽然我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但将来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乌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并不太自然的笑容。
“忘了也好,”乌斯笑了笑,声音温和轻柔,大概是做教主时习惯了招摇晃骗,他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意味,“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母亲去世前,把我们托付给了陪她嫁过来的老仆,趁着大哥叛乱的时候,把我们送到了大景境内逃避战乱,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饥荒。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就连那老仆也自愿跟着一群人走了,最后只给我们换来了三天的口粮。”
郦黎想起乌斯当初送给自己的那尊金羊,眉头紧蹙。
这是试探,还是警告……?
“你还有不到半烛香的时间。”他决定不去多想,冷谈提醒道。
“好,”乌斯纵容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霍琮中了蛊毒的事情,你知道吗?”
郦黎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着,要从指缝里拧出血肉来。
但他只是平静反问道:“知道又如何?”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乌斯不疑有他,只是感叹了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提醒你,那个女人说霍琮中的这种蛊毒没有解药,无药可救,霍军没了主帅,他手底下的士兵要么哗变,要么被郦淮那个男人收编吞并,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
郦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能感觉到有湿润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淌,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相反,他的头脑愈发清醒,就像是被浸泡在了冰水之中一般镇静。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道,“别忘了,朕下令削弱黄龙教在大景境内的势力,你身为教主,先前还在与朝廷作对意图谋逆,现在突然跑过来,说你是好心提醒我?”
他冷笑道:“不觉得很荒谬吗?”
乌斯:“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你大概已经发现不对了吧,不然上次见到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郦黎默然不语。
乌斯又道:“我不管那个姓霍的与你什么关系,至少他目前还没做出背叛你的事情,又是你麾下一员大将,这样的人死了,对你的影响一定很大。我不希望再看到下一个乱世开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你是匈奴人。”
“没错,”乌斯爽快承认,“但我身体里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和你一样。”
“可能你并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乌斯走到他面前,郦黎并未躲开,只是蹙眉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哪深不可测的浅瞳中看出乌斯的真实意图。
“我憎恨中原人,他们自相残杀,互相算计,但其实匈奴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们的脑子不会像你们那样拐那么多道弯,表达好恶都更加直白明显。”
乌斯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郦黎瘦削的脸庞,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胖了些,”他勾唇道,瞳孔微微涣散,“不错,好好活着,过去的那些,忘了也就忘了吧。真羡慕你啊,可惜我记性太好,有些事,总是忘不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天午后碧蓝的晴空,和那个行走在集市之中、几乎吸引了周围上至八十下至三岁全部异性注意力的端方青年。
当时青年左手提着他刚买的一堆大包小包,右手捏着一个生肖羊形状的糖人,小拇指上,还挂着一个准备送给心爱妻子的绣囊,虽然担负着一堆累赘,却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淡淡笑着问他,准备逛到什么时候回去,阿禾今晚应该给他们煲了鸡汤。
乌斯的唇很轻微地勾了勾,视线越过面前的郦黎,注视着殿外遥遥紧盯着他们的一众锦衣卫,时隔多年,他终于坦然又轻松地回答了解望的问题: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爱喝她煲的鸡汤。”
也就只有你这个蠢货,别人不管给你做什么,你都说好吃。她的手艺其实烂透了,除了配置毒药,正经做饭还不如他一个刚学了一个月厨艺的新手呢。
至少他不会把饭烧糊。
可惜啊……
郦黎眼睁睁地看着乌斯惨白脸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晃了晃,踉跄一步,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扶住对方,远处观望道事态不对的锦衣卫也匆匆闯了进来,慌忙问道:“陛下,没事吧?”
“我没事。”
乌斯已经陷入了昏迷,郦黎把他平放在地上,撩起衣摆,发现这人的腹部居然有一道利刃的贯穿伤,连箭头都还没拔出来,看样子伤的不轻。胸口处打着绷带,浸着深深浅浅的暗红,估计是伤口撕裂或者压根儿就没包扎好。
这人……是一路带着伤跑来跟他通风报信的吗?
郦黎不知道为什么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他心情复杂地试了试乌斯的鼻息,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咬牙道:“来人,把他搬到我平时做手术的无菌台上去!”
在自己问清楚乌斯事情的全部经过前,他决不允许对方死!
第099章 第 99 章
“肠道损伤肝脏表浅破裂出血, 还好不算太严重,把上次太医院考核成绩最好的几个人都叫上!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陛下,臣来帮您清创消毒……”
“这内脏伤成这样, 实在凶险, 陛下要做好准备……等下, 陛陛陛下您是在切他的肝吗!?”
“闭嘴, 给朕尽力救人就是!肝切了还会长的!”
好吵。
浑浑噩噩间, 乌斯在想。
他的意识介于昏迷和清醒之间, 仿佛处于一种奇异的第三视角, 安静地沉浮在一处寂静空间之中。
那些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沉沦的美梦,隐隐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不禁暗自皱眉,想要远离这些恼人的噪音。
但乌斯又忍不住想,方才自己晕倒,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他。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耐心善良的兄长。
从前郦黎被几位哥哥戏弄,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等到他们人走了, 才会沉着脸大步走过去,粗鲁地替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小子擦干净手脸上的脏污, 然后嫌弃地骂上一句“真是个傻子”。
大景连年灾荒, 朝政糜烂, 连带着他们的母亲在匈奴中也没有地位, 本就是不被皇帝重视的女儿,远嫁来草原的头几年,因为适应不了匈奴野蛮的习俗和和饮食习惯, 日日以泪洗面,引得单于十分不喜。
听那老仆说, 公主甚至不想让单于碰她,因为对方野蛮粗鲁,不通文墨,还大了她三十多岁,几乎都能当她的爷爷。
然而最终,她不出意料地反抗失败了。
他们两个,就是失败的产物。
少年时,乌斯时常半夜从帐篷里偷溜出去,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等待日出,脚下是无边无际、露水盈盈的草原,仿佛置身于一片翠绿汪洋之中。
他静静望着从阴山山脉之上亮起的熹微晨光,伴随着牧羊人脆亮悠长的叱喝,开启新的一天。
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独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
乌斯在草原时,几个哥哥和父亲都说他像中原人,母亲对他冷淡无视,却对长相颇似中原人的傻子弟弟爱护有加;可笑的是真正来到中原后,他反而怀念起了草原的生活,以匈奴人自居,像是那些哥哥们一样憎恨中原人的恶毒与算计。
所以他究竟算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内,乌斯都在纠结这个问题,尤其是他们被抓紧牢内、弟弟被一个奇怪的人带走后——他努力反抗了,然而没有用,自己还差一点死掉。
可命运就是这样操蛋,在他决定起码要在临死前吃顿饱饭,自告奋勇去跳火坑的时候,他的人生反而引来了转机——
只不过,是更糟糕的那种。
……但至少能吃饱了。
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呢?
乌斯抱臂飘在半空中,微微蹙眉想着。
哦对,是遇到了那个姓解的。
在遇到对方前,乌斯一直觉得全天下最傻的人是自己那个傻弟弟。
傻弟弟其实生活还算自理,也不是听不懂人话,只是对待他人的恶意毫不介意,而这种做法,往往会勾起人心中更深的恶念——就连乌斯也这么想过。
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乌斯也只能认命,谁叫自己和他是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呢。
基于这些,解望这个人的性格,就让乌斯更加无法理解了。
“你应该知道那是个假乞丐吧?”
傍晚去街上一起买东西时,他不出预料地看到解望慷慨解囊,又当了一回散财童子。
“啊,是吗?”解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少来,我可不相信你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