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京城曾见过陛下一面,自然也能猜出来安竹的身份。
其实副官也不是没阴谋论过,以主公如今的病情,陛下若是稍微松懈些,那这几十万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而易举到手了。
可在亲眼看见这几日郦黎围着霍琮忙里忙外、殚精竭虑得人都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副官便把这个念头全然打消了。
自古以来,从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做到这样。
哪怕是演戏,也演不出这份真情实感。
陛下是对主公动了真感情啊,他在心中感叹。
同时,也不禁佩服起了主公的本事——能让一朝天子对自己死心塌地,主公果然不止用兵如神,媚上……咳咳,他是说揣摩上意的本领,也是相当的出神入化啊。
“不行,我觉得还是得去庙里拜拜,”副官嘟囔道,“找个灵验点的土地神,给他老人家上柱香搞点贡品啥的,保佑顺顺利利,不然我这心里总归不踏实。”
他看了一眼面色始终淡定如一的安竹,佩服地心想,不愧是跟在陛下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瞧瞧这位,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能干大事业的。
谁知刚转身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副官诧异转头,发现正是一脸平静的安竹,手中还捧着几根不知从哪儿找来、足足近一米多长的高香。
副官谨慎问道:“……那个,安公公,您也要去上香吗?可土地庙不在这个方向。”
“咱俩分工合作,你去找土地,”安竹冷静道,“我去旁边的月老庙,替陛下和霍大人上柱香。”
副官:“…………”
分工合作,是这么用的吗?
第118章 第 118 章
副官和安竹在门外对话时, 手术也恰好进行到了最关键的环节。
通过狭小的颅骨开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条只有米粒大小的蛊虫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这种蛊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么“蛊虫啃噬”, 而是蛊虫在进入繁殖期时, 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肿块压迫。
这也是霍琮渐渐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没有影像学检查、血液检查、也没有脑电图确定病灶位置和血管造影帮助医生判断的前提下, 如果郦黎没有上一世丰富的主刀经验, 仅靠这段时间对霍琮病情的细致观察和病症评估, 就算是医神转世, 估计也做不了这台手术。
万幸的是, 手术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郦黎的手极稳,精准地避开了脑部所有复杂的血管和神经。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这些蛊虫的状态不怎么活跃,说明他们的针对性用药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顺着郦黎的前额缓缓淌下,他的瞳孔因为极度专注收缩成一束,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他隔绝在世界之外, 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就是做好当下的每一丝微小操作。
还有最后两处……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边响起了医师焦急的呼唤声, 郦黎的动作猛地凝固住了, 一条蛊虫在取出的过程中垂死挣扎, 影响了旁边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 大量的鲜血顷刻间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
隔着口罩,浓郁的腥气钻入他的口鼻, 那刺目的鲜红弥漫在眼前,视野仿佛都要被那铺天盖地的血海吞没。
但仅仅一秒钟的晃神后, 郦黎便立刻稳住了心神,继续心无旁骛地操作起来。
他用急促的语气飞快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张的几名医师也受到这份镇定的感染,渐渐冷静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实施抢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终稳得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一刻被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年后的他,因为恐惧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条苍白冰冷的医院走廊上;一个则是儿时的他,独自站在溢满阳光的花园里,仰头望着高高的树干踌躇不决。
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郦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能尽自己所能,让自己更快速、更精准地处理术中的各种状况,同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起突发情况会对霍琮术后的恢复造成怎样的影响。
他不是神。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从残酷命运手中全力抢救挚爱之人的医生。
血渐渐止住了。
医师们悬起的心缓缓放下,神情也变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后关头,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处的肿块。
这个东西生长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够提前在检查中发现,必须要经过专家组开会讨论,共同商议手术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从此便会永久地丧失某一个、甚至数个感官;可如果切了,结果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加严重。
大脑的每一寸都关联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瘫痪、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严重后果。
一位医师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惊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紧牙关。
他知道,能让自己做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在十几秒内,他就必须要做出这个会影响霍琮后半生的重大决定。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陛下!”
“……当你们成为医生时,尤其是主刀医生,将来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在手术中遇到种种困难和突发情况,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毕生所学与医生素质的关键时刻。”
导师的话回响在耳畔。
郦黎的额头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来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动动了起来,飞速开始了切除。
“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选择逃避,是最愚蠢的行为!你们的任何一次判断都会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记住,你们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记住了,导师。
郦黎在心里回答。
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
不仅是在手术台上,当他身居庙堂之内、万人簇拥之时,当兵临城下、情况危在旦夕之时,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手要稳,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医生,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是医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国安邦的君主。
他当然可以恐惧,也可以软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择的关头,哪怕是硬着头皮流着泪,也要逼着自己跨过阻碍,继续前行。
最终,郦黎选择抓住了那只在浓荫里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里,副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属下的回报,余光注意到那边的安公公已经绕着那棵老槐树念念有词地打转了几百圈了。
怎么还不出来……
吱呀推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齐齐回头望去,惊喜道:“怎么样了!?”
郦黎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安竹见状连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间就红了:“陛下,生死有命,您还是节哀……”
“节你个大头鬼,少乌鸦嘴。”郦黎嗓音嘶哑,“去,给我准备点稀粥,饿死了。”
尽管被骂,但安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我我我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马上就回来!”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副官,他一个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计,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主公这次真没事了?”
“目前还不确定,手术总体是成功的,但还要看后续恢复得如何。”郦黎疲惫道。
最后切除的操作……他现在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做对了,一切的结果,只能等霍琮醒来再说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赶紧回去歇息着吧,这边臣来守着就行。”
“不,”郦黎摇了摇头,“我答应要陪在他身边的。叫人另外放张软榻在病床边上,这几日我就在这里办公了。”
副官感动得眼泪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号痴情人啊!”
郦黎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这人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家属生病了,陪床不是应该的吗?
但他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止是家属和医生,还是君主。
在旁人眼中,这样一个有人情味、重感情的君王,悠悠青史几千载,也是极为罕见的。
“我算是知道,为何主公对您如此死心塌地了。”副官感叹了一句,然后立马撸起袖子,亲自帮郦黎搬家具。
郦黎喝了一碗稀粥下去,但没用勺子。因为这场手术几乎横跨了一整个白天,他现在别说拿勺子了,端碗都有些吃力,手腕的肌肉酸胀难忍,稍微不注意控制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副官和安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安竹心疼得要死,立马要去叫医师来做针灸,可惜被郦黎拒绝了。
他连吃饭都是见缝插针,根本没时间搞这些慢悠悠的诊疗康复。
副官则暗暗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决定等之后去找一趟若雪先生,叫他们这些文化人写个传奇故事,替陛下和主公宣传一波。
——为臣者,最担心帝王狡兔死走狗烹。
但像陛下这样的深情之人,想必就算是以后对待他们这些普通下属,也一定会顾念旧情的!
囫囵吃完饭,郦黎又第一时间去查看了霍琮的情况。
虽然还在昏睡当中,不过霍琮的呼吸心跳基本都平稳下来了,他给霍琮把了一会儿脉,稍微放下心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回头继续处理正事。
“边关那边,最近可有情报消息递过来?”
副官立刻收敛起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严肃道:“没有,季英侠那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在暗搓搓搞什么名堂……咳,臣的意思是说,除了咱们自己派出去的探马,目前各方没有任何匈奴的具体消息。”
“怎么,匈奴还能原地消失不成?”郦黎拧起眉毛,“有人在隐瞒消息?”
“也不一定,”副官猜测道,“如今京城那边的情报很难传递过来了,也有可能他并不清楚陛下的动向,所以直接把消息传给了兵部。”
副官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郦黎直觉季默的决定不会那么简单。
“你可知道,霍琮之前对他有什么安排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都忘了问霍琮本人。
季默就算后来效忠于他,也一直是和霍琮保持着密切联络,上次兵部尚书走.私军饷的事情就是霍琮派他去查的。
“这臣哪知道啊陛下,”副官唉声叹气,还带着几分酸溜溜的味道,“那姓季的死人脸就是好命,主公对他委以重任,陛下也对他看重,不知道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分,啧。”
郦黎:“…………”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手底下这帮大臣喜欢互相弹劾,原来霍琮这边的职场环境也差不多啊。
“那咱们这边的探子,有没有探到什么?”
他果断选择跳过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