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之下,薛父也认为是薛母临场改变了主意,可活生生的捐献者在眼前,他实在是不想再东奔西走打电话找人了,便也上前跟着薛母姐姐一起劝道:“你姐姐说得对啊,之之再怎么说,也是个二十三四岁的成年人了,只要身体健康,献个300cc也没有什么的——大不了我现在就通知保姆,让她熬点补汤带过来,你们娘儿俩都一起补补。”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就是再怎么宠着你儿子,也得心疼心疼自己吧。”
然而,薛母却还是固执地摆了摆手。
尽管没有生命危险,可长达三个小时的抢救根本不是一个晚上的休息就能够恢复如初的,她明明已经贫血和脱力到动一动都困难了,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调动全身的肌肉去发音,可她还是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她不想让薛付之为自己献血。
傅栖眠慢悠悠地踱步到病房的时候,薛母的姐姐正急得团团转。
可是薛母又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使得她又不敢大声说些什么,生怕没有听见薛母的话。
“我……不要他的血……”最终,薛母像是下定了决心,挪开了落在薛付之身上的目光,偏过脑袋,不去看任何人,“你们,让他走……我也不想再看见他……”
这一番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安静了,包括薛付之。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刚刚都想错了。
“你、你说什么……”薛母的姐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她的眼里,薛付之简直就是自己妹妹的命|根子,薛母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薛付之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走到哪里都护着。
可是现在,也是这个把薛付之捧在手心上的人说,她不想要再看见薛付之了。
这是换了谁都会觉得奇怪的。
显然,薛付之也不例外。
他那双从进病房就开始柔和似水的眼睛,在薛母说出这些话后,瞬间变得困惑和无措,
诚然,他会因为薛母不让他献血而沾沾自喜,可那是在他以为是薛母心疼自己的情况下的。
现在薛母说,不想要再看见他了——这还算是心疼吗?
“你是不是傻呀,这可是你儿子……”薛母的姐姐最先反应过来,眼下最重要的是薛母需要输血,她自然是想要第一时间劝薛母接受薛付之的献血的,“你不是最喜欢之……”
“他不是。”薛母无力地摇了摇头,一滴眼泪因为她的动作而从眼角滑落到太阳穴,沾湿了头发,“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他这样的儿子。”
“从他刚才跑出去的时候开始,我的儿子就死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自私、冷漠又胆小的恶魔。”
闻言,薛付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说着说着,薛母的情绪有些激动,连带着力气似乎都变大了一点,口齿都比刚才清晰了不少。
“我以为,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能换来一个好儿子,即便他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会想我义无反顾地爱他一样,也义无反顾地认我做母亲。”
“可是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想错了,这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薛母的嘴巴一张一合,嘴唇干燥,护士想要用葡萄糖水给她擦擦嘴唇,却被她避开了,继续说,“既然他不愿意认我这个母亲,那我也没有必要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不是吗?”
“所以,哪怕我因为没有血,死了,我都不要他的血——我觉得恶心。”
“……我知道了。”薛母的姐姐安静地听完所有话,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起身。
她的妹妹,她再了解不过,虽然人优柔寡断了些,但在面对薛付之的事情上,薛母是绝对不会随便乱说话的。
来到薛付之的跟前,她朝着门外,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刚才我妹妹说的话,你耳朵如果功能正常的话,想必也是听到了的——所以,请离开这里吧,再也不要让我妹妹看见你了。”
薛付之颤抖了两下,脚步虚浮,想走,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仿佛要留住他。
“我……我没有不想要献血,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回来,是真的想要给你|妈妈,不,给我妹妹献血,还是因为发现没了薛家你什么也不是,所以来给自己找台阶下了?”薛母的姐姐冷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作为在场最年长的人,也作为最了解人性最了解薛母的人,薛母姐姐根本就不难看出薛付之打得什么主意。
她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戳破,只是因为她还需要薛付之来给自己的妹妹输血。
可是现在,薛母已经明确拒绝了薛付之的捐献,并且决心要跟薛付之撇清关系,她便也没有必要再顾及薛付之这种人的面子了。
她恨不得薛付之快点走,快点走了,也防止薛母一时心软,又舍不得薛付之。
“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应该在我妹妹将你抱回家的时候,就想办法把你送进孤儿院,而不是由着她收养你了。”作为继承了薛母娘家国外产业的女强人,薛母的姐姐说起话来毫不客气,“所以,趁着现在还没有闹到撕破脸的难看程度,我作为长辈劝你赶紧识相离开。”
这下,薛付之是真的慌了。
如果说江焕诚的冷漠和经纪人的落网让他不知所措的话,薛母明面上的拒绝,便是彻底叫他走投无路了。
以前无论怎么样,都有薛母来给他兜底,可是现在,薛母也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不,不应该是这样。
薛母怎么会拒绝他呢?又怎么会再也不想要见到他呢?
下意识地,薛付之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我不是这样的,我是真心想要给妈妈献血,我……我当然是永远都向着妈妈……”
“够了。”薛母的嗓音已经近乎沙哑,却仍然坚持打断了薛付之,“看在养育一场的份上,我不想跟你吵架,把事情闹得那么难看。”
“如果你想要狡辩,那么我也想问问你——那天综艺结束的时候,你说只想回家休息,是因为你想要跟我回家,还是因为你的江焕诚拒绝了跟你吃晚饭?”
这个问题就像是薛母心中的一根刺,随着昨天晚上的一口浊血,也跟着被吐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了所有人面前,等着薛付之和薛母去面对。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薛付之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母自嘲地笑了笑。
她从鼻子中哼出一口断断续续的气,身心俱疲:“你看,你都回答不上来,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在乎我这个妈妈的呢?”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没能跟喜欢的人好好吃饭,你终究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早该想到,你终有一天会跟我生分的——咳、咳咳……”
“行了,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薛母一咳嗽,她的姐姐就心疼得不行,赶紧上前抱住她,“我会把他赶走的,你别再透支自己的力气了。”
然而薛付之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难以接受薛母对自己深深失望这个事实,还是因为发现自己从此真的孤立无援而感到恐慌。
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轻贱,薛付之对薛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以前的薛付之毫无负担地享受了太多来自薛母无条件的偏爱,所以他觉得习以为常了——现在,因为薛母和薛家的抽离,导致他难以再维续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地位,这时候他才明白,薛母和薛家以前对自己有多好,自己应该知道感恩。
可是,这样迟来的亲情和感恩,跟吃屎回味有什么区别.
薛付之或许会自我感动,可是已经被深深伤害过一遍的薛母,并不会觉得感动。
就如同他曾经那些自以为是的廉价拯救欲一样,薛付之现在也还是只会自己触动自己。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跟着在他后面附和了。
薛父看着这样的场面,也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当然是只爱自己的,完全不能理解薛母此刻都已经这样了,究竟还要矫情什么。
但是在薛母的姐姐面前,他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变相且不合时宜地继续劝说这两个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人:“可是,现在急用血,你现在拒绝了,我们又要重新找志愿者……”
“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妹妹忍着恶心,去接受一个白眼狼的血吗?”薛母姐姐一个眼刀狠狠剜向了薛父。
被戳穿了算盘的薛父见状,只能悻悻闭嘴,还不忘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
“其实,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病房门口,传来了傅栖眠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
众人都循声看去,身形颀长的青年云淡风轻地倚在病房的门框上,一双狐狸眼不喜不悲地望向病房那一头的窗外。
见所有人都看他,傅栖眠挑了挑眉,轻松的样子,仿佛丝毫不知道他刚才的那句话对病房里的每个人来说都意味着什么一般。
他友好地笑了笑:“抱歉,是我不请自来——不过我刚才看见了薛阿姨的检查报告,我们的血型是一样的,我最近也刚体检过,身体各项指标都很健康,或许是个不错的血源?”
很快,薛母的姐姐就反应过来时怎么一回事,松开薛母的手,奔向傅栖眠:“——小傅少爷,你此话当真?”
“——当然了,”傅栖眠一脸温和,“我自己是什么血型,我还是很清楚的,反正献血之前还需要血检,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等血检结果出来再说。”
一听这话,薛母的姐姐自然是根本不会拒绝:“哪里哪里,我们没有不相信小傅少爷的意思……只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找了很久的供血者,现在小傅少爷肯出手相助,我们当然是感激不尽……”
关于傅栖眠,薛母姐姐是见过几面的,只不过也只是停留在远远看过几眼,然后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些而已。
当然,她也知道薛付之和傅栖眠之间的那些事情,先前得知的时候,她还有些纳闷:从她亲眼见过的傅栖眠来看,虽然这个小公子高傲了些,可也不像是会那样无理取闹的人。
途说来的,根本不可信。现在亲身跟傅栖眠打过交道,又见薛付之这个样子,她才觉得道听途说来的不可行。
“薛总,您这是说得哪里的话,”傅栖眠也知道薛母姐姐的身份,想来她跟傅桓烨也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便直接以“薛总”相称,“不管是作为薛鼓鼓的朋友,还是作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无非就是300cc的血,身体系统过不了多久就恢复好了。”
他这话说得,让在场的人都非常舒服。
——当然,除了薛付之。
他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相信傅栖眠竟然要给薛母献血。
当他提出要献血的时候,薛母是那么嫌弃和拒绝,薛母的姐姐也毫不留情面;可一旦要献血的人变成了傅栖眠,大家就换了一副态度。
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而傅栖眠和他们是一家人一样。
而更加让薛付之感到绝望和内心被掏空的是,与家人之间的关系,曾经是他从傅栖眠身上获取优越感的来源。
而现在,他的家人也不要他了,甚至还当着他的面,选择了傅栖眠。
他颤抖着,瞳孔震动着,带着一点哀求地看向薛母。
——他还心存一点侥幸,认为薛母应该也不会随便接受傅栖眠的血液捐献。
可是,薛母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呢。
在听见傅栖眠要给自己献血的瞬间,薛母的眼神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竟然还多了几分生气。
“……好孩子,”薛母眉眼弯弯,十分欣慰的样子,“我就知道,鼓鼓是不会交错朋友的——阿姨就先谢谢你了,好孩子。”
“阿姨也要跟你道歉,因为你跟……的一些过节,曾经带着有色眼镜看待过你——你要是生阿姨的气,等阿姨病好了,亲自再去该你道歉,好吗?”
傅栖眠摇了摇头:“薛阿姨,我刚刚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需要道歉。”
顿时,薛母在病床上,热泪盈眶:“……好,好……要是,我当年能够收养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这样的话,无疑是将正在坠入深渊的薛付之,又狠狠砸了一截下去。
“不行!他这样明显就是假惺惺的!你们不能就这么相信他!”只是一瞬间,薛付之整张瘦削的脸就都被浑浊的眼泪布满了,一道一道的泪痕像是狰狞的沟壑,沾在他的皮肤上。
“就算再假惺惺,也比不过你假吧?”对于薛付之,薛母姐姐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神色冰冷地回过头,给旁边的护工使了个眼色,“至少,我妹妹不会觉得小傅少爷恶心。”
随后她又看向傅栖眠,眼中带着些歉意:“不好意思啊,小傅少爷,让你看笑话了。”
面对眼前的闹剧,傅栖眠显得毫不在意,只是礼貌地颔首:“没事。”
这样波澜不惊的性格,与歇斯底里又任性的薛付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病房里除了薛付之以外的所有人对眼前的小傅少爷多了几分赞赏。
——同时,对薛付之也更多了几分厌恶。
“好了,现在也不需要你献血了,病人也不想要在见到你了,你现在是真的需要走了。”薛母姐姐对着薛付之,下了最后的逐客令,“病人需要休息,希望你不要这个时候还不知好歹。”
可薛付之又哪里是会主动离开的呢?
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是他又根本不能够阻止医生拿来献血同意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栖眠在所有人赞许的声音和目光之中,签署了这份同意书,而自己却只能像个跳脚的疯子一样,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