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间里,好似一柄打破所有凝滞的血泪的利刃。
少年愣了许久,垂头手忙脚乱地去翻被扔到一边的包,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手机。
他接起电话。
松田阵平的声音在那侧响起,开头的语调有点僵硬:“伊夏,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强风,你别在外面多待……现在在家?”
方才分毫没有抖过的手,却在此时控制不住地发起颤来。
他轻轻点头,之后才意识到电话那边的人根本看不见,又换做应声:“……嗯,在家。”
少年一点点卸下力道。
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落下,无声地落下,然后砸在地面上。
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哽出来。
气息有些急促不稳。
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安室透下意识以为是眼泪,但是当他从这具身体中向外看去时,发现那不过是血。
从少年额头上滴落下来的,被汗水稀释的血。
他忽然想。松田伊夏好像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他见过很多次那双眼睛因为外力刺激泛起水光,但是没有一次是因为感情。
那天晚上,他引着自己的手去触碰烟疤时。眼眸也是干涸而平静的河床。
“伊夏?”那头,松田阵平敏锐地感觉不对,“你现在在哪,怎么回事?”
“我……”想见你。想闻到你身上的气味。想牵你的手。想钻进你怀里。想拥抱你。
少年嘴唇轻颤:“我…这次文科考得好差,以后是不是上不了学了。”
那头愣了愣,似乎第一次从弟弟嘴里听到这种话。他有些失笑:“怎么可能。实在不行让萩给你补课,他之前国语不错。”
那边隐约传来萩原研二的声音:“什么,小阵平在喊我?”
松田阵平笑道:“没你的事。”
少年眼睛弯了弯。
从他身上涌出的怪物好似挣扎着收敛爪牙,变回了湿漉漉的小狗,蹭回了亲人身边。
安室透安静地看着。
他身体里也许蕴含着汹涌、浓烈到极致的痛苦和疯狂。压在幼时阴沉而羸弱的外壳之下。
然后被松田阵平紧紧的、牢牢的拴住了坠亡的缰绳。
因为有松田阵平在,所以即使站在悬崖边缘,他也会死死抓住最后一块岩石,不让自己下坠。
即使属于他和世界唯一的绳索已经消失。
他的世界浑浊不清,只有唯一的一片亮色。来源于一个一直走在自己前方的背影。
即使那个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也会沿着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看见那片明亮的,自童年起贯穿至今的颜色。
安室透几乎可以肯定。
自己从身躯里感受到的执念,会贯穿松田伊夏一生。
他绝对不会以剥夺他们性命的方式复仇。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安室透从幻境中挣脱。
那尊佛像还被紧紧攥在手里,咒灵却早已消失不见。他重新回到剧院,却好像已经过了一生一样漫长。
卡瓦多斯,佛像。那艘被火光吞噬的游轮,莫名乘船离开的少年,一切都有了答案。
所有复杂的情绪蕴着发现真相,发现少年完全向死奔走那刻的怒和悲在心中酝酿,沉得喘不过气。
这几天里一直的疑问终于在此时得到解答。
松田伊夏从来不会掩藏自己过去的伤痛,又或者说,他不会因为过去的经历,来自己这里袒露出柔软的内里,来寻求安慰和怜悯。
他不渴求他人理解,不需要他人可怜。所有一切只为了自己的目的。
他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那天吃饭时说的话,晚上让他触碰过的伤疤,今天这段记忆,都有明确的目的。
向自己这个公安展露出全部的真实,然后又把最后一个可以控制他的佛像,交到自己的手上。
推出所有、所有的筹码。
这的确是一场盛大的投诚。
给组织,亦给自己。
琴酒那天的话回荡在耳边。
“和自己的过去告别。”哈,对啊。和自己的过去告别。
他用一个合乎情理的谎言,拟出一个借口,担下杀人犯的罪名,和所有的同伴为敌,同所有过去割席。在那个世界里成为了彻底的、需要被处决的罪人。
就是为了一个答案,为了抓住那个让松田阵平死亡的凶手。
以一种惨烈、疯狂、自毁般的方式。抛弃一切,斩断后路。
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在这场豪赌之下。
他是松田伊夏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的退路。
第68章
松田伊夏, 松田伊夏,松田伊夏。
脑内,名字如钟声回荡。
安室透一步步向天台跑去。他重新找回自己四肢的控制权, 在昏暗的长道里,远离聚光灯下的舞台, 走廊窗户偶尔撒在夜晚的月光,照亮他金色的发丝。
手中的白玉佛像失去温度, 变得如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玉石一般冰冷。
让他有一种连对方的生命也由此流逝的错觉。
随着烫意退却,他原本能看见的属于松田伊夏那边的景象也从脑海当中消失。
原本被各种声音挤压的大脑一瞬之间变得空荡, 这样的寂静反倒让人不习惯, 由此蔓延出一种不安。
只有脚步回荡,伴随他自己的呼吸声。好似那个夜晚, 那个天台。
联系中断了。
安室透再也看不见那边的情况。他只能不断加快脚步, 奔向目的地。
——***天台之上。四周满是残垣断壁。
但这里离剧场太远, 那里仍然有乐声隐约传来, 好似完全没有觉察到来自于头顶上方的声音。
五条悟看着这些残破的建筑体, 停下了攻击的动作。
松田伊夏终于落回地面,他喘着气,捂住了自己的腰部, 扬眉笑道:“真狠啊, 五条老师。”
在同对方的术式擦身而过时,位于那侧的拟翼被全数击断, 只留下殷红的破口。
但不似那天游轮被拽断的时候, 那天他要控制自己溢出的咒力, 只能先将其收回后腰的莲纹处。而现在, 体内汹涌的咒力让断掉的拟翼快速复原重构,恢复原状。
“你没有用全力。”五条悟靠在身后的断壁上, “也不能用。毕竟咒力就是你的催命符,用的越多越短命。”
松田伊夏无奈摊手:“这种时候怎么说这种话?你最得意的学生都叛逃了,不说点别的。”
“麻烦注意——”白发男人拖长声音,“这是第二次,上一次伊夏轻轻松松就和坏男人跑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语调忽变,倒是有几分沉稳:“束缚解开了?”
“我可是差点被你的赫击中,当然解开了。”松田伊夏转头轻咳了两声,喉咙腥甜,“……哈,不过也没全解开。我还留了一部分。”
五条悟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安静的审视:“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不该给你打那通电话。”
七天前,他收到窗的消息,去调查米花市出现的特级咒灵。那个咒灵盘踞在学校、后巷等混杂不堪的地方,初生不久,实力很弱。
唯有一点很厉害——敛息。以至于咒术界许久都不敢下定论,这些人到底是被咒灵所害还是被普通人所杀,警方的调查和五条悟的追踪同时进行。
他本来不用管这件事,只是冥冥之中有所预感,于是接下了麻烦差事。
在最后一个受害者尸体被警方发现的那天上午,他先一步到达了快餐厅的卫生间。
地面上轻微的咒力残秽让五条悟确定,这就是咒灵。那些受害者的档案他看过,于是他在店里给自己的学生松田伊夏打了个一通电话。
不出所料,对方半点都没有犹豫,选择了利用。
清除咒灵的痕迹,留下属于自己咒力的残秽,故意出现在监控里。动机太过合理,又有确凿的证据。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罪过,就这样成功地转移,由他背负。
“嘛,不过,反正是你的选择。”五条悟轻耸肩膀,语调轻松,“你根本就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回来。”
整个咒术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五条悟一个,也只能有他一个。
这不是什么公安派遣卧底,一切牺牲都会被记录在档案,等一切结束就“沉冤昭雪”,重新变回公安。松田伊夏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想以后要怎么回来。
或者他根本没想过回来?
白发男人看着对面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张扬而明丽的脸:“松田伊夏,你眼里除了你哥就没有过其他人,什么都不在乎。所以,等那个人被抓住,你的任务完成,执念了却。”
五条悟打了个响指,笃定:“你就会去死。”
松田伊夏看着他,还是那副笑脸,没什么反应。
“哈,果然。真不愧是头号问题学生。”五条悟站直了些,“我帮不了你,你也从来没想让人帮你。”
自己把松田伊夏带到咒高,扔进那群学生堆里,但毫无作用。
一年半过去,少年和那群二年级学生照样若即若离,只要他不想,没有任何人能再往他身上建立什么联系。
“算了,之后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了。”白发男人打了个哈欠,利落地挥手作别。
然后他脚步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