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试图寻找什么,最后无果而终。
他脸上最后几分挣扎也消失了。
居然只是因为松田阵平。对,自己想的的确没错,少年实际上根本没有自己的所谓准则,他迄今为止所有的坚持都来源于那个早逝的兄长。但他却没想到对方能做到这个程度。
“……是我赌错了。”他呼出一口残喘的血沫,“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了不践踏兄长的原则,能做到这种程度。能放弃三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放弃重新见面的机会,甚至可能还有自己的命。
简直…几乎把对方当做神一样的来信仰。
白兰地闭上眼。
他剧烈的咳嗽声随着少年脚步声远去渐渐微弱下来,最后的呼吸在灰尘之间湮灭。
U盘插入主机,满屏数据朝着那个小小的铁块汇聚。
松田伊夏垂眸,他身上遍布的伤口,一半都是为了这个机器不受损伤。
屏幕上进度条缓慢往后推进,少年双手撑着面前宽大的桌面,低头时才发现自己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正控制不住的颤抖。
松田伊夏愣了愣,想笑,下意识勾起唇角。
额头上的血却先一步落下去,砸在桌面上,像颗泪珠。
U盘拔下,妥帖地放在暗袋中。
原本已经随着白兰地死亡压下去的咒力再次从身体当中腾起。
大脑开始拉响警报,如同一道无形的提示。
如果来自五条悟算是提醒又算束缚的颈环还在,脖颈此刻恐怕会传来剧烈的疼痛,连带着后方的宝石都会破碎。
但是现在,他脖子上不过环绕着一个不源于任何目的的颈环。
那颗小巧的、坠下的装饰品,在他愈渐冰冷的体温之下,透出几缕意料之外的温暖。
——***地面之上。
雨水从被蛮力打破的帐外落下,敲在地面。
人群早已经疏散,此时这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用警惕而沉重的目光看向不久前还发出剧烈震荡的核心位置。
很难想象,在最繁华的商业地段可以空出如此宽阔的一片场地。
在风声的包裹下,连远处安置被困在帐中的普通人的地方发出的喧闹声,好似都模糊到听不见了。
无数高楼拔地而起,将原本宽阔的天空切割成零落的几块,然后往地上投下压抑的影。
摩天轮下方的空地不久前因为震荡塌陷,累叠起略耸立的石堆。
在刚才不知道为何又重新开始的震荡中,那些石碓尽数落下,好似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几个咒术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向前面走去,未等他们靠近,大地又传来雷暴般的震动!
“轰隆隆——!!”
扬起千万尘土,以摩天轮为中心的商业圈整个朝着内部倾斜下去,建筑物因为塌陷东倒西歪。
有人低头咳嗽,开口询问时却没有得到同伴的解答,于是只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去。
逐渐消散的尘埃之中,现出一道身影。
少年半弯着腰。
他袖口露出一截嶙峋的腕,突出的骨像是一把银铸的弯刀。
殷红的纹路甚至蔓延到指尖,落地生根。
乍看之下,他好似被植物的根茎密不透风的缠绕起来,整个人都陷在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里。
如同外骨骼般的拟翼在身后展开,锋利地落下,嵌在地上。
他略微抬头。
鸦羽般黑到不透半分光线的发丝垂落在额前,略挡住一侧眼睛。
唯有右边那只,自一片黑白之间透出锋利而冷明的殷红。
下半张脸是干涸的血,自上而下。
飞溅上去的、随手抹去的、滴落在上的……从嘴唇下方到指尖,血和周身萦绕的刀刃般的锋利合在一起,淬成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诡谲的冷艳。
唯有指尖在颤抖。
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并不显眼。
安室透睁大眼睛。
不顾阻拦,他立刻抬步过去。
然后,突然之间。
随着又一声震动,这座城市的地面终于塌陷、破裂出一道巨大的、诡谲的裂口。
好似有无数双眼睛从下往上看来,一双双触手瞬息从中伸展而出!
遮天蔽日。
无法用话语形容的“咒灵”,从地面之下露出并不完全的一角。如同所有一切巨大的、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就这样从地底钻出。
然后朝着少年伸去。
像在拍卖会的那次一样。只不过更为迅猛,势不可挡。
黑色触手自后方蔓延,勾住他的手腕、小腿、脚踝……渐渐将人包裹。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下来。”
因为发作的诅咒有些耳鸣,少年甚至一时辨别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声音这么熟悉,像他自己,像没有拿腔捏调的白兰地,又像松田阵平。
但是他还是放松了身体。
手却忽然一紧,像是被人从外面拉拽。
原本已经合上的眼睛重新睁开,松田伊夏并不意外地撞进一片紫灰色的眼睛。
他手指微勾,将放在袖口暗袋中的U盘塞在了安室透手上。
那一眼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手上的力道紧了紧。
似乎明了,自己从来干涉不了对方的决定。
金发男人紧闭了一下双眼,慢慢松开手。
几秒之后,地面上只剩下砖石瓦砾,缝隙之间隐约可见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黑暗。
随着帐的打破,一直被隔绝在外的信号终于姗姗来迟。
“在杯户中心广场周围设置封锁线,把所有人都拦出去。”安室透朝着通讯器那边道。
不远处传来警车呼啸的声音,公安便衣和警视厅派出的专队井井有条,很快拉起狭长的封锁条。
每个入口位置都停着几辆警车负责监察。
“报告降谷先生,封锁完毕。”风见裕也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却没来得及说下去。
脚下一阵地动山摇。
好像有什么庞然巨物在下方吐息,连带着地面上的砂石和建筑都颤抖着,他在原地晃动几下才站稳身体,再开口时声音夹杂了几分慌乱:“降谷先生,现在……”
“你们也出去。”安室透的声音没有迟疑,“我在这里。”
等他出来。
——***被铺天盖地的触手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嘈杂的声音全数不见。
变得分外寂静。
之后连地下的菓都安静下来,好像只是将他容纳进了自己庞大的身躯当中,没有下一步的打算。
他身上咒灵的气息彻底盖过属于咒术师的戾气,被对方完全接纳、融合。
只需要挥动拟翼,它就能彻底消失,灰飞烟灭。
几十年来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的阴霾也将散去。
被催发的仇恨和矛盾,为了滋养菓被催促推助发生的重大事故,居高不下的犯罪里……一切的一切都会尽数消失,离开这片多难的土地,回到正轨。
松田阵平也会。
少年没有动身,触手依旧覆盖在它身上,耳边是它们晃动时的声音。
落下时,却好似话语。
“留在这吧。”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们本就生在同一片血肉里,不过是回归本源。”
那只“手”将他推向更深处,更深、更深的地方。
如同喃喃自语:“……你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松田伊夏甚至分辨不出这些声音是咒灵为了留下他而制造的幻觉,还是真正来自自己内心的回响。
他下意识往前走。
明明是被咒灵容纳入身体之中,他却像是来到了地面的最下层,一片宽敞而死寂的空间之中。
庞大的咒灵在此处寄居,它的身体让这里形成无数暗道、空间。
越往内部,诅咒残秽就越浓郁。
铺天盖地都是紫灰色的气息,足以让任何一个踏入这里的咒术师严阵以待,步步警惕。
但不知道是因为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咒术师的行列,还是因为……
因为在更深处,诅咒更加浓郁的地方。松田阵平会重新出现。
少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害怕。
松田伊夏的步伐染上焦急,一步步向前,朝着最深处而去。
在某个瞬间。
“…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