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广阳对他的冷淡见怪不怪,只不时偏头看江怀允一眼,欲言又止。
江怀允似有所察,淡淡道:“有话直说。”
段广阳摸着后脑勺惭愧一笑,伸出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三枚银针,由衷佩服道:“这银针俱是属下从大理寺卿身上搜出,王爷果然料事如神。”顿了下,发自内心的不解道,“可王爷又是如何料到大理寺卿会自戕?”
马被差役牵来,江怀允单手接过缰绳,另一只手顺着鬃毛,淡声解释:“他于范阳已无用,与其徒留性命惹得范阳猜忌,不如趁早自戕,保全其他。”
段广阳顿时了然。大理寺卿被扣押,他的妻儿如今却分毫未损。若他不自戕表明忠心,身在范阳的太上皇难免心中猜忌,届时他妻儿恐有不测。
为了保全妻儿,将上元节刺杀一案止步于他身上,落得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是他唯一能做的。
想到这里,段广阳叹了声气,跟着江怀允翻身上马,正要驾马离开,余光瞥见一人探头探脑,同江怀允告了罪,压低身子,疾驰过去,趁势将那人一把拎起,扔到江怀允的马前。
“王爷,这人方才鬼鬼祟祟,不知是何居心。”
江怀允目光淡淡落在那人身上。
地上的人摔疼了,呲牙咧嘴。仰头对上江怀允的眸光,瑟缩了下,磕磕绊绊道:“摄、摄政王千岁。”
“既知王爷身份,你还敢暗中跟踪?”段广阳眉头一皱,朝江怀允拱手道,“此人居心不良,王爷先行,属下审问出原委再向王爷复命。”
那人颤抖着跪在地上,缄默无言。
江怀允移开视线,淡淡道:“不必审。”
段广阳一愣。
江怀允道:“关一段时间,给个教训即可。”
段广阳不解其意,但仍旧顺从应“是”。
谢祁收到消息的时候已近傍晚。
寻常这个时候,盯梢之人早该向康安上报摄政王的行踪,如今却是人影也不见。康安心中起疑,派人去打听,才知这人竟被关押起来。
谢祁捏着杯盏,用了力,白净的手背上绷出道道清晰可见的青筋,脸色很是不好看。
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房中,乍然响起几道嘎吱作响的细碎声音。
康安心头一跳,忙不迭安抚:“王爷切勿动怒,此计虽败,还有其他路€€€€”
“谁说此计败了。”谢祁沉声打断,颇有些咬牙切齿。
康安愣怔间,见谢祁搁下手中杯盏,起身往外走。
他落后一步,眼尖地瞥到杯盏上生了道道裂纹。
康安顿了下,好奇地伸手,轻轻一碰,原本完好无损的杯盏,登时四分五裂。
康安:“……”
江怀允处理完政务从宫中回来,遥遥便见府门口立着两道人影。
他在府门前停住,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迎出来的门房。
府门处灯笼高悬,烛光微弱映衬下,正见谢祁目光含笑,拥着大氅,在康安的搀扶下慢步走来。
看上去分外羸弱。
江怀允移开视线,淡声问:“你来做什么。”
谢祁笑容温和,曼声道:“摄政王想见我,本王恭敬不如从命。”
第16章 参汤
谢祁咬字清晰,眉目含笑,处处透露着真诚,丝毫看不出调侃玩笑的意味。
江怀允懒得和他多言,声无起伏道:“本王不想见你。”
话落,拾级而上,只留一个笔挺清瘦的背影。
谢祁嗓音带笑,扬声喊:“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步子如常,好似未闻。
冬夜里凛冽未褪,刺骨的风一吹,恰好顺着谢祁说话的档口灌进喉咙。他一时不防,呛得轻咳起来。
咳嗽声不大,但耐不住深夜寂静,落入人耳中,只觉惊心动魄,好似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江怀允脚步下意识停了片刻。
这须臾的瞬间,被谢祁敏锐的捕捉到。他边咳着,边含混不清地重复:“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立在石阶上,闻言转身。石阶不高,他站在第二阶,才堪堪高出谢祁寸许。
谢祁已经平复下来,微微抬了下颌,温和地问:“摄政王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江怀允垂眸觑着他。
谢祁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荡从容。
月色明亮干净,伴着灯笼洒下来的烛光,正将此处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谢祁略显苍白的面色,在这方明亮中一览无余。
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病情方愈,正是见不得风的时候。偏偏冬夜里最是寒凉,风一吹,饶是康健如江怀允,都觉刺骨,遑论是谢祁。
江怀允抿了下唇,视线落在他氅衣下的单薄衣袍上。
谢祁似有所察,笑了下,道:“夜里凉,我站这儿等了摄政王许久,不知能否有幸,讨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怀允仍旧面色淡淡,移开视线,转身时道:“进来吧。”
谢祁道了声谢,由康安搀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王府的规制大体上差别不大,内里构造如何却端看主人喜好。谢祁无暇在夜里欣赏摄政王府的景致和构造,只知这回廊委实又绕又长。
他跟在江怀允身后,始终维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走得倦了,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打量着斜前方的人。
江怀允骨架小,身量虽高,却显得清瘦。他只穿了件利落的深衣,双手拢在袖中,行走间衣袂翻飞,微蜷的指尖若隐若现。再往上,手背和手腕却藏得严严实实,怎么也不肯露出来。
谢祁定睛在他指尖的位置,无意识地想着,指尖往上是白皙的手背,手背再往上,是纤瘦的手腕,手腕上骨骼清晰,腕骨一处有明显的凸起,凸起的地方,应该嵌着一粒似血的红痣……
一声惊喜地“王爷”打断了谢祁的思绪。回过神来,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赶紧偏开视线。
管家眉开眼笑地迎上来:“王爷回来啦,膳房的灶上还煨着参汤,正热乎呢,老奴这就去给王爷盛来。”怕江怀允拒绝,转身就跑,没两步,想到什么,又扭头问,“老奴是给王爷送到书房还是寝居?”
“书房。”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回,顿了下,续道,“要两碗。”
谢祁站在江怀允后面,又被一旁的漆红柱挡着,管家没有看到,还以为是江怀允今夜胃口大开,怔愣一瞬,喜不自胜地应了声好,忙不迭盛汤去了。
谢祁走至他身旁,偏头笑问:“夜深了,管家瞧着又上了年岁,摄政王怎么不将沏茶的事儿一并交给他,免得他来回奔波。”
“府上没有茶。”江怀允淡淡道,“今夜只有参汤,若是不喜,府门在后。”
江怀允抬步便走。
谢祁停留在原地,低低笑了声。
书房重地,按说应该避嫌。可既然江怀允主动带着他往书房走,谢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管家兴许是太过了解江怀允,知道他定会来,书房中早早燃上了地龙,暖融融的,谢祁原本不觉得多冷,一进来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五指冻得有些僵硬。
条理分明地桌案两侧各一支灯烛,燃得正旺,似是因着有人来,火苗雀跃地跳动着,像是在迎人。
谢祁自觉地在书桌不远处坐下,椅子正对着窗户。他慢吞吞地活络着有些僵硬的五指,看着映在窗户纸上的影子。枝桠横斜纤细,舒展着错开交叠,看上去颇具风骨。
丝丝缕缕的梅香萦绕在房中,梅枝被窗外明亮的月色一映,铺在窗纸上绘就了一副风雅生动的水墨图。
谢祁笑了下,侧头看向已经在专注研磨的江怀允,曼声道:“梅枝作画,梅香怡人,摄政王种的这株梅树倒是颇具巧思。”
江怀允眼也不抬:“管家移栽的。”
谢祁对江怀允的管家倒是颇有些印象。当年谢杨领回江怀允时,管家就跟在江怀允身边伺候。十几年过去,江怀允从皇宫搬到摄政王府,管家从来随侍在侧,忠心得很。
正想着,书房的门从外推开,管家端着两盅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走得稳稳当当,笑着道:“王爷先将手边的奏折放一放,趁汤热乎,先喝€€€€”
抬眼看到笑意盈盈的谢祁,管家脚下踉跄了下,凭借多年经验,行动先于意识地稳住身子。他瞪圆了眼睛,震惊道:“恭、恭顺王?”
似是以为眼花,管家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人仍旧没有消失。
他呐呐地转头看向江怀允,见他没有解释地意图,又转回头看向谢祁,神情颇有些呆滞。
谢祁微微颔首。
管家回来神,朝着谢祁行礼问安,又转头向江怀允弱声请示:“王爷要两碗参汤,可是有恭顺王一碗?”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回应完,没有听到管家递汤的动静,狐疑地抬头望去。
管家有些崩溃地站在原地,两手端着托盘,托盘上静静放着两盅参汤,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
江怀允问:“怎么?”
管家呐呐道:“可、可是……”
平素里口齿伶俐的管家鲜见的嘴笨舌拙起来,他磕磕绊绊地续道,“我以、以为只有王爷一个人喝,只顺手拿了一只汤匙。”
江怀允:“……”
谢祁颇觉好笑,扬了下眉,望向江怀允,可惜道:“看来摄政王府上的参汤我是没有口福了。”
江怀允懒得理他,埋头研磨,淡淡道:“给他,本王不用。”
管家有些犹豫,却也知道这是最妥帖的办法。天凉,他再跑一趟膳房,回来时汤都凉了。
思及此,管家再不耽搁,往谢祁手边放了一盅汤并一只汤匙,另一盅汤孤零零地搁在江怀允手边。
怕打扰他们议事,管家躬身告退。
江怀允将汤盅上盖子掀开,拿了本奏折开始看。谢祁饶有兴致地盯了会儿,手背在汤盅外边贴了下,温热不烫手,约莫是汤盅隔热。
他双手抱着汤盅,也不用汤匙,只慢慢地啜饮着。有些烫,他喝得慢,只用了几口,便觉得身上的寒冷散了不少,有些僵冷的手指也暖和下来。
江怀允始终在处理奏折,约莫处理了五六本的模样,才搁下笔,伸手去端汤盅。
谢祁适时道:“汤匙我用不上,康安,给摄政王送去。”
江怀允抬眼望过来,谢祁正抱着汤盅,喝完仅剩的参汤,一旁的汤匙仍旧是管家放置时的位置,分毫没有挪动。
他敛回视线,端起汤盅,另一只手接过汤匙,垂眼问:“参汤用完了?”
话里赶人的意味不加掩饰。谢祁故意装傻,“嗯”了声,一脸餍足。
江怀允用着汤,见他没有起身的意图,直白提醒:“你该走了。”
谢祁毫无被驱赶的自觉,反而笑了下,递给康安一个眼色,待他出去,才曼声道:“想见我的是摄政王,赶人的也是摄政王。摄政王如此反复无常,可是将我这副孱弱的身子骨折腾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