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却对肩上的疼痛分毫不放在心上,他俨然是动了怒,驾马横冲,一路上甚至没有歇息过。从月上中天,到晨光熹微,再到近黄昏的时候,盛京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从盛京到端州,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可江怀允盛怒之下,居然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走完了这段路程。
虽然盛怒,但好歹还留有了理智。江怀允深深看了眼人群熙熙攘攘的城门,稍作伪装,混在如潮的人群中入了城,直奔摄政王府。
谢祁落后一步,也跟着去了摄政王府。他不是第一次来,门房认得他,并未阻拦。谢祁抬步入府,如入无人之境。他刚越过门槛,想到什么,扭头吩咐康安去请将刘太医请来。
江怀允径直去了管家的房间。谢祁没有进去打扰,独自留在了门外。
房间内,府中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医馆里请来的大夫借着烛光,还在全神贯注、一脸凝重地为管家治伤。
江怀允匀了口气,看了眼守在一侧的小厮。
小厮心领神会,忙跟着江怀允走到角落里,原原本本地复述着原委。
管家这伤势属实是无妄之灾。
前因后果同江怀允从谢祁那里听来的相差无几,是管家自己出门采买,回来的时候,贪了近路,走了一条小巷。
这小巷原本少有人至,但因着管家走了多次都没出问题,是以也就由着他走。没料想这回遭了灾,回来的时候无辜牵扯进了混混的打斗中,受了伤。
等府里的人发觉异常,出门去找的时候,小巷里的打斗早已销声匿迹,只有管家一个人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着。
江怀允面色冷沉,沉声问:“那些打斗的人呢?”
小厮面露惭色,迟疑着道:“小的去向周围的百姓打听过,那些人都是无业游民,居无定所。那日他们误伤了人,又见管家伤得重,怕被问罪,早就逃得不知踪影了。”
王爷有多倚重管家,府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小厮说完这话,唯恐因为办事不力被斥责,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
江怀允扫了眼不远处双目紧闭、平躺着任由大夫诊治的管家,冷着脸,却也没多说什么。
他抿了下唇,声调平平地问:“大夫怎么说。”
约莫是怕惊动了大夫,江怀允声音极低。
小厮也有样学样,压低声音,小声回道:“那些混混没动刀枪,管家只是被拳头误伤,并未失血,当晚伤势就控制住了。可大夫说管家上了年纪,不比年轻人,这些拳脚落在身上,牵扯出旧患,属实棘手,要多费些功夫观察。若是三日之内,管家能醒来,后续只需静心将养即可。若是醒不来,恐怕……”
小厮声音抖了抖,不敢再说下去。
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后面的话也就是不言自明的了。
江怀允闭了下眼,双手紧握成拳,白净的手背上绷起数道泛青的筋脉。
一旁的小厮心中惴惴,不敢多言。他从未见过摄政王这般怒意迸发的模样,更未见过,摄政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满腹愤怒的模样。
*
康安很快便回了摄政王府。
明面上,他还应该和自己王爷在皇陵守陵,实在不该大张旗鼓地在盛京城中逛荡,但王爷的吩咐又不能当作耳旁风。
所幸按照安排,今日刘太医不需要在太医院当值。他便安排了个信得过的人,去刘太医府上请人,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回来复命。
被小厮引着进来的时候,康安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王爷。
无他尔,自家王爷闲闲散散、抱臂靠在门棱上等待的模样,委实太独树一帜。
康安窒了下,走过去行礼:“王爷怎么在这儿站着?”
虽然是问句,但康安心里已经浮现出答案:恐怕又和摄政王脱不开干系。
这直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康安就是下意识笃定得紧。
果不其然,他听到谢祁道:“大夫在里头治病,不好多做打扰,进去一个摄政王足矣。本王刚好在这儿歇一歇。”
康安:“……”
康安想说,王爷大可以去正厅坐着歇一歇。
但想了下,终是没有出口。
兴许是怕打扰到里头的人下,谢祁带着康安走出了廊檐罩住的空间,才问:“刘太医呢?”
“小的怕泄露踪迹,叫旁人去请刘太医了。约莫一会儿就到。”
谢祁点了下头,也没再回去,就沉默着等在原地。
正好是一开门就能看见的位置。
自家王爷瞅着脸色不大好,康安也就没敢多言。他立在一旁,视线在房门和身前的自家王爷上睃巡,疑惑不减。
管家照顾摄政王多年,可以说是将他一手带大的人,于摄政王而言,管家的重要性不可估量,摄政王有此盛怒,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王爷呢?
管家和他非亲非故,王爷为何一直沉着脸?
康安约莫知道,端州一行,王爷和摄政王的关系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王爷因着陌生人这般面色沉沉啊。
难不成,王爷和摄政王的关系,已经缓和到足以让王爷爱屋及乌了吗?
康安揣着手,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着。想到子平同他说的话,康安越想越觉得不对。思虑片刻,他往谢祁身边靠了靠,小声问:“王爷,管家这伤,当真是无妄之灾吗?”
谢祁冷哼了声,眼中浮上几分讥诮。他嗤笑一声:“哪有如此严丝合缝的巧合。”
碰巧在平日里少有人至的巷子里打架,碰巧共同起意、误伤了途经的管家,又碰巧,伤了人之后,都作鸟兽散,一个个都害怕到连夜奔逃,连个通风报信的人也没有。
若这些人当真是胆小如鼠,又怎会聚众斗殴?
康安领会了谢祁的意思,倒吸了口凉气,正要问谁是幕后主使,就见一直关着的门从内打开,江怀允只身出来。
谢祁迎上去,目光落在他肩上染了血的布料上,道:“骆公子留的草药还剩些,我们去把你的伤口处理下罢。”
江怀允迟滞地点了下头,带着谢祁往寝居走。
他身上的伤口原本就没有愈合,连日的奔波无疑又让这幅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谢祁给他上药时,江怀允的精神已经不大足了。
谢祁轻手轻脚地给他上药,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胸。
敷好药,谢祁取过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将其缠绕在伤口处。
满室静寂中,他轻声开口,问:“策划这场意外的幕后主使,阿允心中可有猜测?”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本王知道。”
和范承光如出一辙的警告手法,除了避居范阳行宫的太上皇,还能有谁。
谢祁弯了弯唇,慢慢道:“那接下来,阿允有何打算?”
江怀允阖着眼,没有出声。
谢祁将纱布绑好,替他抚平衣领,看着江怀允安静的模样。半晌,轻声开口,循循善诱道:“谢杨此举,无疑是知道了阿允不再事事顺从于他,特来警告。阿允既已决定不再受他的摆布,早晚会成为谢杨的眼中钉。与其兵来将挡,不如先下手为强。”
闻言,江怀允睁眼望来,眸光淡淡。
谢祁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怕惊动什么,声音低哑,似在蛊惑:“谢杨如今是外敌。我们如今目标一致,不如联手。阿允意下如何?”
“不如何。”江怀允移开视线,拒绝得不假思索。
似是料到了谢祁要开口追问,江怀允不给他留分毫插话的机会,只冷声续道,“你动谢杨,是为复仇,而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谢祁,我们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说】
小谢在17章立下的flag终于在42章迎来了真香。
*
果然DDL才是最高生产力,不逼一把,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日六的潜力。
第43章 无家
谢祁的目光紧紧锁在江怀允身上。
说这话时,江怀允面色冷静,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字字清晰,不似玩笑。
这样斩钉截铁的严词拒绝,让谢祁笑容一滞。他张了张口,一句“摄政王既然如此惜命,那在端州时为何还要舍命救我”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谢祁回过神,理智地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侧过头,循着声音望向门口。
康安顶着两位王爷同时投过来的视线,硬着头皮望向谢祁,眼观鼻鼻观心地禀报:“王爷,刘太医为管家诊完脉了,如今正在外面候着。”
短短几息,谢祁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让他进来吧。”
这幅反客为主的姿态让康安心下微讶,他下意识觑了眼一旁的江怀允。
似是刚上过药,屋内萦绕着一股清冽的药草香,他正半垂着眼,一丝不苟地理着衣领周边的褶皱,并未生出分毫不虞,像是默许了自家王爷的话一样。
康安心头讶异更盛,颇有些云里雾里。虽然不解,可康安也识趣地没有深究,只略略扫了眼,便转身去请刘太医进来。
刘太医是正在家中陪着妻儿用膳的时候被一封书信叫过来的。书信送得突然,他认出康安的笔迹,还以为是王爷在回京的路上生了意外,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两口,火急火燎地便赶来了摄政王府。
他心中担忧,连王爷为何会在摄政王府这桩事都没空疑惑深思,只管提着药箱匆忙赶来。
到了之后,听到康安解释,才知是为摄政王府的管家看诊。
摄政王府的管家遭袭的事情他有所耳闻,太医院中不乏有同僚等待着王府的延请,希望借为管家看诊一事在摄政王眼前博一个眼熟。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这桩事居然落在了他头上。
更没有想到,为管家延请太医的人,居然是王爷,而非摄政王。
尽管刘太医心中有诸多不解,还是兢兢业业地为管家看了诊,又勤勤恳恳地跑来复命。他躬了躬身,朝着二人行礼后,不待发问,便主动将管家的病症娓娓道来:
“老臣已经诊治过,管家虽然目前尚未苏醒,可好在发现及时,几位大夫又救治得当,伤势并没有恶化的迹象。老臣已经为管家施针疏通了经脉,再过不久他就能醒过来了。”
方才小厮说的“管家三日内不能苏醒,恐怕回天乏术”的话一直萦绕在江怀允脑海里,令他悬着心,始终担忧不已。如今乍然从刘太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抿了下唇:“……当真?”
刘太医信誓旦旦地点了下头,正要开口,却被一声轻笑打断。
谢祁温声道:“刘太医的针灸术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就连王圣手在这方面也比之不及,摄政王大可安心。”
这话并不夸张,刘太医面上含笑,神神在在地点了下头。
听到这里,江怀允总算松了口气,道:“多谢刘太医。”
刘太医连忙躬身,说着“不敢当”。
谢祁撑着下颌望向江怀允,适时道:“阿允身上的伤势还没有痊愈,骆公子留下的草药也用完了,正巧刘太医在,不如让他给你诊诊脉,再开些对症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