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修文扯了下唇角,笑带苦涩。
当初北上进京,一路都被冯家小厮盯着,日日警告提醒,着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自幼苦读,如何能没有考取功名为国效力的抱负?但偏偏,冯家拿他一家的性命作胁,他不得不屈从。
心中的愤慨已然深重,说不清是为了博得一线喘息之机,还是为了一解无缘仕途的郁气,总之他趁着众小厮不备,趁夜偷逃了出去。
幸得大伯一家收留,他才得以在山中安然多日。
遇见这两位公子时,单看他们周身气度,他就知道二人身份定然不凡。但他想破脑袋,也没能料到二人居然贵重至此。
骆修文沉默片刻,问:“二位王爷是何时知道在下是替考的?”
按照常理推断,就算摄政王在集英殿与他有了照面,第一反应也应当是以为他出门在外报了假姓名。
谢祁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实不相瞒,我与摄政王起初确实是以为骆公子名姓作伪。可是不巧,摄政王甚是惜才,又识得你的笔迹,替考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顿了下,谢祁望向沉默不语的骆修文,想到那本并无骆修文笔迹的举子文章册子,意味深长道,“冯家既然能生出寻人替考这种心思,自然不会莽撞,想来乡试时,骆公子应当用的是冯易的笔迹吧?”
骆修文并不隐瞒:“是。”
正是他在乡试时极为顺从,才让冯家得寸进尺,生出春闱替考的胆量。
谢祁拢着手,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问:“那春闱用回了自己的笔迹,到底是骆公子疏忽大意,还是故意为之?”
“是故意为之。”骆修文直言不讳,语毕,抬眼望向谢祁,不等他问,坦率道,“不仅如此,春闱不曾藏拙,也是故意为之。”
谢祁心思电转,猜到他的意图,紧接着问:“你笃定冯易胆大包天,愿意再让你去考一次殿试?”
“这一点在下不能确定。”骆修文摇摇头,“不过他会否让在下去殿试都不重要,总归他早晚要露出马脚。”
谢祁顿时明白了骆修文的意思。
骆修文在春闱上大放异彩,无疑是将冯易置在了火架上。若是冯易没那个胆量让骆修文去替考殿试,空无才学的会元必然会引起注意;若是冯易胆大包天,就算熬过了殿试,在官场上早晚也要现出原形。
从骆修文被定下会元起,这替考一事便早晚会浮出水面。
想通这些,谢祁又问:“既然骆公子耻于做出替考这等事,为何不趁殿试的机会自首?若是如此,反而检举有功,还能少担些罪责。”
“家中老小皆在梓州,在下不能不顾及他们的安危。”骆修文苦笑着低下头,似是不想多言。
谢祁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打量着望向他,嗤笑道:“骆公子在春闱上写出那等好文章,可不像是顾及家眷安危的举动。”
骆修文身子一僵。
谢祁也不催他,安静坐着,可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始终未移。
挣扎半晌,骆修文松口道:“……冯家在朝中有要员做靠山。若是在下在殿试时揭发,消息传到梓州,家眷定然要受牵连。唯有忍气吞声,假意顺从,待在下回到梓州,安顿好家眷,再来盛京请罪。”
这理由听着很是万无一失。
谢祁视线不动,问:“骆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就算你事事听从于冯家,也不见得能平安回到梓州。”
“想过的。”骆修文低声开口,自嘲一笑,“冯家若是毁诺,不论在下听话与否,家眷的性命都难保。既然如此,若是能让冯易原形毕现,再牵扯到冯家,那在下和家眷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用冯家人的性命来偿还,听起来倒是得了公道,但谢祁并未生出分毫动容。
他声无波澜地揭穿道:“你不愿意在殿试上供出替考舞弊一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摄政王能还你公道。你惧怕冯家倚仗的那位要员,害怕摄政王和本王会袒护你口中的那位要员。”
被人当面戳穿心思,骆修文头垂得更低,局促地抿了下唇。
谢祁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摄政王和本王同你只有两面之缘,你有所防备,这也是人之常情。本王能理解,但本王不能接受。”
顿了下,谢祁视线定在垂首不语的骆修文身上,问:“你可知,殿试的题目,是摄政王临场更换的?”
临场更换?
骆修文愕然抬头。
“礼部原先拟定的题目是经了摄政王首肯的,可他却在殿试当天改了,你可知是为何?”
骆修文并不迟钝。原先是没往旁的方向想,如今谢祁一提醒,他自然能明白过来。他怔然半晌,轻喃道:“……可是与在下有关?”
“是与你有关。”谢祁声音如常,细究下来,能窥出两分复杂。
但骆修文此时失神,并未注意。
谢祁不再看他,自斟了杯茶水,轻抿一口,淡声道:“‘善’与‘法’,旁人大约都以为摄政王出的这个题目是考校你们为官治国之道。可摄政王出此题目的初心,不过是想告诉你,虽然法不容情,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给了你机会,你却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猜测得到证实,骆修文面色骤然间苍白下来,他试图解释,嘴唇翕动,却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自责道:“是在下小人之心,慢待了摄政王的苦心。”
“你以为,单只是这桩事吗?”谢祁轻嗤一声,啜了口茶,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无视骆修文的讶然,他续道,“春闱放榜前,是否定你为会元礼部争执已久,久决不下,恰好摄政王得知你替考一事,怕你遭遇不测,特意点你为榜首头名,又让人放出流言,说摄政王对今岁会元看重尤甚,来促使冯易下定决心让你替考殿试。你在殿试上并无悔改之心,他不计前嫌,命禁军暗中护送。”
顿了下,谢祁一字一字道,“这场春闱是摄政王受封以来的第一场,他重视尤甚。骆修文,你慢待的岂止是他为你殿试换题的苦心?”
乍然听到诸多内情,骆修文面色惨白,无措道:“在下、在下不知……”
“摄政王素来是个冷清性子,他不说,但本王见不得他一片苦心被人轻待,故而才有今日一叙。”
谢祁又斟了杯水,边斟,边直言道,“带你回盛京是本王自作主张,摄政王既然愿意放你回梓州,本王自然不会逆他的意。”
他将茶水推到骆修文手边,比了个“请”的姿势,道,“如今是去是留,骆公子自行斟酌。”
膳厅中静寂无声。
骆修文面色变了几变,思虑良久,犹豫道:“在下愿留,只是毕竟身背替考之罪,就算摄政王法外施恩,今年的成绩也定然是要作废的。连入朝为官都尚且做不到,谈何为摄政王效力?”
骆修文愁眉不展,分外苦恼。
谢祁却是笑了下,意味深长道:“骆公子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当该明白,为摄政王效力并非只有入朝为官那一条路可以走。”
他将“为摄政王效力”六个字念得分外清晰。
骆修文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间福至心灵。
*
江怀允难得回府早了些。
今日无甚大事,左不过是殿试的考卷评阅。但这些学子水平同春闱相比变化不大,没有值得争论的,他也便没有过多逗留,提前回了府。
谢祁劫走骆修文,自有自己的用意,他无从置喙。只是思虑着,他大约要去问一问行刺骆修文的刺客究竟是何身份。
江怀允如此想着,踱步进了府。绕过影壁,走上回廊的石阶。
还未转身,便听得不远处一阵轻笑声:“摄政王今日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正巧,本王能在你这里蹭到一顿晚膳。”
江怀允正蹙着眉沉思,听到声音,下意识循声望去。
又是谢祁。
罕见的,江怀允这次并未如先前一般意外,好似已经习惯了他会出现在此处。
谢祁觑了眼江怀允微蹙的眉心,以为他又要质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即举起双手,先发制人:“阿允别恼,今日我来,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江怀允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谢祁莞尔一笑,往一侧挪了一步。
他身后的拐角处,走出来位眼熟至极的青年。
骆修文规行矩步走上前来,在江怀允身前三步远的位置停住。他抬眼看了下江怀允,在对方微愕的目光中,直挺挺地跪下,叠着双手,伏地长辑。
下一瞬,回廊中响起一道坚定清越的嗓音。
骆修文道:“在下骆修文,愿为王爷幕僚,此后任驱策,听差遣,决不二心。”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这章斟酌得比较久,大家久等~
第62章 防备
回廊两端通透,有风徐徐吹来,廊侧的植株叶片随风舞动,沙沙作响的动静中,更显得方才那句话清晰有力,字字铿锵。
江怀允虽未到手足无措的境地,却也实实在在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拜弄得怔了下。
他下意识垂眸望去,正见骆修文恭敬跪伏着,一动未动,好似没有起身的打算。
回廊中只余风吹绿叶的€€€€声。
片刻,江怀允回过神来,嘴唇翕动,想说“本王不需要幕僚”,话到嘴边,心有所感一般抬眼望去。
骆修文身后不远处,谢祁眼中含笑,气定神闲地旁观,仿佛这场面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露出分毫惊讶。
江怀允抿了下唇,淡声道:“骆公子先起来罢。”顿了下,不给骆修文拒绝的时间,便冲谢祁道,“你跟我过来。”
谢祁眉梢微扬,嗓音含笑道:“好,那就请阿允带路。”
江怀允敛回视线,让小厮带骆修文去正厅落脚,随即抬步走出回廊。走到就近的花厅内,才顿住脚步,朝后望去,冷声问:“你又打什么盘算。”
“我能有什么盘算?”谢祁好脾气地笑了下,兀自找了把圈椅坐下。
江怀允转身望向他,声无起伏:“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本王府邸。”
“阿允这回着实多虑。”谢祁莞尔,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打量,轻描淡写地道出原委,“骆公子想要为摄政王效力,言辞恳切请我引荐。这等成人之美的妙事,在下自然不好拒绝。”
这话虽然避重就轻,却也并非虚言。
骆修文方才举止坚定,眼神清明,看着也不像是被逼前来。可无缘无故的,明明已经离京的骆修文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要留在摄政王府当一个幕僚?
若说其中没有谢祁的手笔,他压根不信。
江怀允目光锁在他身上,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谢祁轻笑出声,温和道:“阿允对他一番苦心,总不能叫他一直蒙在鼓里。”顿了下,他一摊手,笑道,“我只说了这些。”
江怀允目光不移地看着他,喜怒难辨。
半晌,他移开视线,淡淡道:“你将他带走罢,本王不需要幕僚。”
“可阿允需要有人顶上大理寺的空缺。”谢祁言笑宴宴,气定神闲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怀允冷目觑向他。
谢祁笑意不变,从容起身,自若道:“大理寺原本就青黄不接,房大人在狱中自戕后,大理寺卿的职位空缺下来。阿允迫于无奈,擢升了大理寺左少卿承袭正职。可王大人年岁已高,最多三年便会致仕。”
顿了下,谢祁意味深长道,“三年,恰好轮到初初入朝为官之人的第一次考课。”
大理寺的情形摆在明面上,谢祁能猜出他的用意,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