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已经从得知王爷倾慕摄政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侯在桌案旁研墨。见王爷眉飞色舞,到底没有忍住好奇,试探着问:“王爷这般高兴,可是摄政王答允了您的表意?”
王爷提笔蘸墨,悠悠摇头:“否。”
他大为不解:既然摄政王没有答允,王爷就算不低落消沉,也断不该如此春风得意才是。
王爷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你不懂他。”
说完,便让他将封好的信转交给摄政王。
他虽不知信中所言是何,但见王爷落笔寥寥,不像是谈正事。
他云里雾里地想着,摄政王素来一言九鼎,既然严词拒绝,说明心意已定,又岂是一封书信能动摇的?
可如今,眼前的摄政王正对着这封貌似不打眼的书信怔怔出神。
康安:“……”
康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王爷高见。
江怀允不知康安心中所想,他垂着眼,缓缓折好信笺,若无其事地置于袖袋中,淡道:“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提步朝外走。
康安拱手,送他离府后折回正厅。还未进门,余光瞥见正杀气腾腾朝他走来的刘太医。
康安眼皮一跳。
刘太医知道王爷只身离京,定然怒极。他方才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正想着给摄政王送完信好去躲一躲,哪成想被他逮个正着。
康安暗叹一声时运不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笑迎上去:“刘太医€€€€”
“胡闹!简直是胡闹!”刘太医瞪着康安,劈头盖脸地怒喝,“王爷冲动,你怎么不拦着些?眼下正是要紧关头,万一叫宫里那位知道了,后果怎堪设想?!”
康安叫苦不迭:“您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性子,他要做什么,岂是我等能拦住的?”
这倒也是。
刘太医面色稍缓。
“您就放宽心。王爷说了,太上皇虽然生性多疑,但在位多年,难免自负。你我都知王爷此时当该避其锋芒,太上皇焉能不知?王爷如今谎作有疾,太上皇定然以为是王爷不想同他虚与委蛇,绝不会想到其他。这叫暗度陈仓。”康安推着刘太医往正厅走,苦口婆心地劝道,“况且,京中有摄政王帮忙遮掩,必定万无一失。”
刘太医头一偏,奇道:“王爷何时与摄政王这般交好?”
自家王爷和摄政王的情意未定,自然不好广而告之。康安倒了杯水,借着请他润嗓的由头敷衍过去,续道:“子平如今人在梓州,有他接应,王爷定然安然无……”
“恙”字尚未吐口,刘太医忽然被水呛得咳嗽起来。
康安忙上前帮忙。
刘太医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发紧:“你说王爷去了梓州?”
“是啊。”康安点点头,不明就里地望向他,“怎么,可是梓州有何不妥?”
“大大的不妥!”
康安微愣。
刘太医神色凝重:“梓州与苗寨接壤,境内多奇珍异草。王爷体内顽毒未清,若是不慎被勾缠出来……”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康安自然会意。
上回花满楼一行,王爷不过闻了片刻甘松香,便元气大伤。好在刘太医及时救治,才算保住性命。可梓州与盛京天南地北,若王爷当真在梓州有个好歹,刘太医鞭长莫及。
思及此,康安不免心中惴惴:“要不我去将王爷追回来?”
“此时若动,定然惊动宫里。”顿了下,刘太医问,“王爷可详说了他去往梓州何处?”
“梓州州府。”
刘太医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只能盼着王爷不往旁处去了。”
*
大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谢祁的“病”仍然没有痊愈。
小皇帝担忧得紧,趴在江怀允肩上,有气无力地问:“小王叔,都半个多月了,无衣哥哥的病怎么还不见好?要不再多叫几个太医过去守着?”
“他没有大碍,陛下不必担心。”
小皇帝松了口气,却仍愁眉苦脸地揽着他的脖颈,委屈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无衣哥哥了。”
江怀允目不斜视地抱着小皇帝往养心殿走。
小皇帝喋喋不休地叙说着他对谢祁的想念,末了,他凑在江怀允耳边,用气音问:“小王叔,是不是父皇走了,无衣哥哥才会进宫来看我?”
江怀允侧眸看了眼,小皇帝黑白分明的双眼水润润的,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低落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害怕父皇啊。我记得,以前父皇在宫里的时候,无衣哥哥就不常来找我玩儿……”
话到最后,声音愈弱,蔫头耷脑的,看着很是垂头丧气。
江怀允眼神微动。小皇帝虽涉世未深,不知大人间的恩怨,可直觉却准得惊人。只是得知了谢祁无碍,便猜到他不进宫是与谢杨有关。
小皇帝兀自沉浸在对谢祁的思念中,悲伤不已。他瘪着嘴,眼睛里雾气蒙蒙,仿佛下一瞬就会哭出来。
江怀允不大会安慰人,他轻轻拍了下小皇帝的后背,避重就轻道:“他如今抽不开身,过段时间闲下来就会进宫。”
“……真的吗?”小皇帝期期艾艾地问。
江怀允颔首:“嗯。”
小皇帝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状似无可奈何道:“好叭,那我就再等一等无衣哥哥。”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萎靡不振,一转眼就又神采奕奕。他奶声奶气道:“小王叔累了吧?我可以自己走啦。”
总归也快走到养心殿,江怀允从善如流地将人放下。刚要牵着他继续走,就听身后道:“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转身。
宫人小跑着上前,躬身道:“太上皇请您过去。”
“知道了。”江怀允把小皇帝交给云青看顾,跟着宫人去见谢杨。
殿内。
谢杨坐在桌案旁,手中把玩着一颗暖玉棋子,凝神看着棋盘。听到动静,神色一展,道:“怀允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局棋,朕实在无计可施。”
江怀允上前,扫了眼棋盘:白子占了大半江山,黑子节节败退,似乎败局已定。
谢杨将黑棋棋盒推给他。
江怀允略作思索,执棋落子。
谢杨眉梢微挑:“怀允不再想一想?”
见江怀允摇头,谢杨也不再劝,紧跟着落子。
两人你来我往。
半晌,谢杨搁下白子,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怀允果决,朕输得心服口服。”
江怀允垂着眼,并不搭腔。
“朕老了。”谢祁轻叹道,“盛京越发炎热,这些年朕愈来愈经不得暑热。原想等着无衣痊愈,与他见一面,如今也是不能如愿了。”
谢杨有些落寞道:“想来他还是不愿意见朕。”
江怀允沉默着听他倾诉。
谢杨对他的安静见怪不怪,叮嘱道:“朕过两日就要回范阳,昭儿年幼,还要仰仗怀允费心看顾。”
江怀允拱手应下。
*
谢杨离京那日正进五月。
他轻车简从,并未宣扬,带着一队兵士乘马车低调地离京北上。
行至郊外三十里,车驾缓缓停下。等候已久的人登上马车:“太上皇。”
谢杨双眼微阖,沉声问:“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盛京暗处的人马悉数重编。为防打草惊蛇,周大人亲自掌管的人马属下尚未接触。”
“好。”谢杨屈指轻敲,思索片刻,道,“你先留在盛京,待周其下狱,收编他手中的势力后再回范阳。”
“是。”范承光拱手。
谢杨又道:“为免谢祁生疑,在京这些时日,你切记小心,别和他正面碰上。”
范承光面露迟疑,皱眉道:“但周大人下狱,若是恭顺王紧咬不放€€€€”
“这些年来与冯家联系,皆是周其出面。朕失良将,谢祁乐见其成。纵然深究,他也只会以为是周其为包庇冯家,私自行动,牵扯不到朕身上。”沉吟片刻,谢杨道,“总归你已将周其曾掌握的人马接管过来,就算有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谢祁在府中闷了一个月,总要给他点儿甜头。”
范承光肃然道:“属下明白。”
谢杨似乎倦极,抵拳轻咳两声,疲惫道:“盛京就交给你了,朕在范阳等你的好消息。”
“是。”范承光垂首,临下马车前,又道,“太上皇只身在范阳,切记保重龙体,万不可操劳过度。”
谢杨和蔼一笑:“朕记下了。”
范承光行礼后下车离开。
马车徐徐启行。
谢杨靠着车厢壁,眼中的笑意缓缓消失,浮上些许厉色。
他上了年岁,或许时日无多。但昭儿是他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子嗣,他总要在还能筹谋的时候,替他的昭儿扫清后患,给他的孩子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昭儿的皇位,任谁也不能轻易撼动。
*
与此同时,梓州。
谢祁大步流星地走进别庄,将肩上的披风解下交给韩子平,边叮嘱他将梓州余下诸事处理妥当。
韩子平应下,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王爷明日有什么安排,可要属下提前准备?”
“不必。”谢祁摆了摆手,道,“本王明早回京。”
“明早?”韩子平一愣,担忧道,“王爷来了梓州以后日日早出晚归,鲜少歇息。如今仓促回京,身体恐受不住,不如歇息两天再启程?”
谢祁却不以为意:“无妨。”
韩子平皱眉,欲要再劝。
谢祁忽然侧头:“再有五日,本王离京是不是就满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