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摄政王被困深宫,他们闭目塞听,根本无法知晓摄政王的真实情况。
万一……
骆修文越想越心惊,赶忙止住念头。
谢祁垂着眼,单手微蜷,无意识地轻敲着桌案。沉吟半晌,缓缓道:“是陛下。”
“陛下?”康安不解。
骆修文迟疑片刻,猜测道:“王爷的意思是,咱们虽然知道所谓的‘染恙’是托辞,可陛下毕竟年幼,难免当真。是以王圣手去看诊,是为了宽陛下的心?”
谢祁点头。
康安顿时忧心道:“可王圣手毕竟是太上皇的心腹,他去看诊,难保不会对摄政王不利。”
“他要见的,就是谢杨的心腹。”谢祁的视线移到手边的书册上,沉声道,“就算阿允不是因着‘染恙’被扣留在宫里,他也会想办法‘病’一遭。”
“为何?”康安茫然。
谢祁将手边的书册递给骆修文,示意他翻开。
骆修文对这册书再眼熟不过,接到手中,当即顿了顿。
“最后一页。”
骆修文唇角微抿,循着谢祁的指引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熟悉的字迹,忽然一滞:“谢王爷,这……”
“江楚疫事虽已过去多年,可照惯例,凡遇疫事,必要在宫里和太医院共同留档,以备后用。常理来说,江楚瘟疫相关的记档此刻都应在宫内好好留存。阿允既没有找到,只能说明当年的留档被人为干涉损毁,宫中没有,太医院的留档定然也不会完好无损。”
谢祁声音徐徐,解释道:“当年之事找不到留档佐证,可毕竟时隔不远,时年亲自前往江楚平疫的太医还在。阿允若要查江楚旧事,身陷囹圄之际,只能拿染病当借口。”
“但摄政王怎么能笃定,一定是王圣手去给他看诊?”
谢祁望向康安,道:“你方才不是说了?王圣手是谢杨的心腹。”
他在“心腹”二字上加重语气,轻描淡写道:“太医院太医虽多,可刘太医是咱们的人,谢杨定然不肯放他去见阿允。其他太医就更不用说,谢杨许久未在京,凭他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怀疑这些太医早已为我们所用。唯有王圣手,倘若江楚瘟疫当真另有隐情,他与谢杨休戚相关,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会对谢杨忠心不二。”
“原来如此。”康安恍然大悟。
骆修文面上的忧虑却未散,反而因着谢祁的话,平添了许多歉疚。摄政王已经被困囹圄,却还是为他曾提过的江楚之事筹划……
想到这里,骆修文忧心道:“有太上皇在的皇宫无异于龙潭虎穴,摄政王一个人€€€€”
“谁说阿允只有一个人?”谢祁截断他的话。
骆修文一愣。
“咱们在宫外,并非只有坐以待毙一条路可走。”谢祁眉目冷肃,望向骆修文,“你是阿允的幕僚,没有阿允的允准,本王原不该擅自吩咐你做事。可事急从权,这段时日,怀远可愿暂且为本王分忧?”
骆修文拱手,满口应下:“听凭谢王爷吩咐。”
谢祁颔首,吩咐康安道:“你去将本王的朝服找出来,过两日要用。”
找朝服不难。王爷虽然不常穿,可一直都好生收着。只是€€€€
康安担心道:“王爷是打算在这个时候上朝?”
“谢杨想斗,本王自然奉陪。”谢祁微眯起眼,唇角勾起微冷的弧度,冷嗤道,“他先手一招,困阿允,占了先机。但接下来要如何斗,他一个人说了不算。”
*
摄政王因恙休养,需要处理的政务自然都由太上皇暂掌。内情如何自是不论,总之这权柄的交接算是平稳度过,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朝中的纷纷扰扰自是影响不到太医院。
唯有王圣手,因着两位圣上牵心摄政王的病情,不得不日日去为摄政王请平安脉。
自打领了这项差事,他的面上已经许久未曾露出过笑颜。
同僚只当摄政王的病情委实棘手,偶尔好奇打听,皆被王圣手言辞糊弄过去。一来二去,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而深知实情的王圣手,时时都在心内叫苦不迭。
无他尔,给摄政王看诊,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要给身体康健的摄政王诊脉。
自打去岁他好奇恭顺王的脉象,被摄政王警告过之后,他一直谨慎小心地躲着摄政王,生怕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毕竟摄政王实在慧眼如炬,在他面前无处遁形的感觉着实不好。
可偏偏,因为陛下担忧,他不得不奉命去给摄政王看诊。
还是日日。
王圣手叹了声气,在殿外踌躇片刻,如往常一般,提心吊胆地背着药箱走进摄政王暂居的寝殿。
殿宇外被羽卫严加看守,可殿内却寂静非常,安静得连他的脚步声重些,都恍若雷鸣。
王圣手不得不放轻脚步,慢慢地挪进内殿。
摄政王端坐在桌案旁,衣冠整齐,正阖着眼,似在小憩。
可王圣手深知,一旦他靠近,摄政王就会睁开眼,继而眼神淡漠地定在他身上一瞬,随即转开,任由他诊脉。
虽说那道一落即移的视线着实让人无端胆颤,可到底摄政王寡言,不会多言。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能如往常一般安然无恙地离开。
王圣手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佯装镇定地给江怀允搭脉。停了片刻,移开手,准备收拾药箱告退。
可万万没料到,一向沉默的摄政王,今日却罕见破例,忽然问:“本王脉象如何?”
摄政王语调平静,声音清淡,落在王圣手耳中,无端让他听出些许冷寒。
王圣手下意识颤了下。
江怀允仿佛未觉,只平静地望着他。
王圣手忙避开他的视线,理好心绪,垂首道:“王爷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既是如此,明日便不劳圣手奔波。”江怀允神情淡淡。
王圣手顿时为难道:“这……”
他倒是想不来,可小陛下每日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怎么敢躲懒?
停顿片刻,王圣手冠冕堂皇道:“陛下挂心摄政王的身子,老臣深蒙圣恩,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换言之,不是他想来,而是他不得不来。
江怀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再多言。
王圣手如蒙大赦,匆忙整理好药箱,起身就要告辞。
江怀允这时又道:“圣手既深蒙圣恩,如何敢做下此等欺上瞒下之事?”
他的视线半垂着,明明是质问之语,语调却平淡得仿佛信口道来,以至于王圣手没有察觉到分毫威慑,甚至还不解地觑了江怀允一眼。
“老臣就职于太医院,请脉用药素来不敢懈怠,委实不知‘欺上瞒下’一句语从何来?”
“圣手当真不知?”
“伏请摄政王解惑。”
兴许是当真一无所知,王圣手满目疑惑,显得格外有恃无恐。
江怀允复又问:“本王的脉象,圣手当真觉得无碍?”
王圣手斩钉截铁:“确然无碍。”
“可却有名医言,本王的脉象,与当年江楚疫事中不幸染疫之人的脉象一般无二。”江怀允终于抬眼,古井无波的目光缓缓移到王圣手身上。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王圣手,在听到“江楚”二字时,忽然僵在原地。肩上的布带一滑,药箱腾地一声砸落在地。
江怀允置若罔闻,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伏在地的王圣手,冷声道:“王圣手因在江楚治疫有功,才获此殊荣。可当年平疫的圣手,却认不出江楚疫事中的脉象,难道算不得欺上瞒下?”
尾音落下,满身的威慑似重石一般砸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清冷的大殿里,王圣手忽然间就冒出一身的冷汗。他想出言辩驳,可对上江怀允的目光,霎时间脑海中就变得一片空白,只颤着声无意识地唤:“摄政王,老臣……”
他死灰般的面容上流露出哀求。
江怀允视而不见,只漠然地盯着他。
半晌,王圣手喃喃道:“可老臣只是听命行事……”
“事情既已败露,不论奉的何人之命,所有的罪责皆是由圣手一人承担。”说着,江怀允的语气难得带了些微的轻讽,“圣手深谙朝堂之道,难道还妄想能够全身而退吗?”
王圣手忽而一僵。
他虽痴迷医道,可并非愚笨之人。曾经是一叶障目,未曾深思。如今得摄政王提点,才陡然间醍醐灌顶:
那样的心狠手辣之人,若江楚一事大白于天下,焉会给他生机?
他当初以为放在眼前的是坦途大路,是以头也不回地踏上去。可如今方知:哪有什么不劳而获,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人选定的替罪羊。
王圣手额上冒了一层薄汗,下意识抬手去擦拭,一碰才知,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变得汗涔涔,蓄了满手的汗珠。
江怀允一无所觉,只轻轻阖上眼,闭目养神。
良久,静寂的殿内,传来一道下定决心般的哀求:“求摄政王,救老臣一命。”
*
与此同时,金銮殿。
谢祁身着朝服,在宫人的高喝中徐步走进。他身姿挺拔,姿态清隽,唇边弯出恰到好处的和煦弧度。即便被众朝臣注视着,面色也分毫不改,反而自带一股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素来为政事争执不休的朝臣,此刻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不敢露出分毫声音。
毕竟自打先皇去后,这叔侄二人从未同时出现在一处。
恭顺王这时来朝,分明是来者不善。
没有人敢在这时去触太上皇的霉头。
哪怕是眼睛亮亮的小皇帝,因着殿内的诡异气氛和身旁的太上皇,此刻也僵着身子没有出声。
谢杨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经过最初的愣怔,已经迅速回过神来,镇定发问:“祁儿近来身子如何?怎么想着跑来这儿劳神?”
“劳叔父挂念,侄儿的身子如今已然大安了。”
谢祁唇边含笑,抬眼望着谢杨,笑意渐深,莞尔道:“今日来此处,只是想问叔父一桩事。”
谢杨心里不断地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何事?”
谢祁望着上首,轻笑道:“侄儿想问问叔父,当年叔父说,待侄儿及冠后,便将本就属于侄儿的皇位物归原主的承诺,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