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杨的视线始终定在江怀允身上,是以将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他提到谢祁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即便转瞬既逝,也被他精准察觉。
心思电转间,谢杨猛地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放声大笑:“难怪,难怪你要将昭儿过继朕那个早逝的兄长名下。难怪……”
“朕即便输了这一回又如何。朕有昭儿,只要他活着,朕就永远不会输!”谢杨畅快已极。
江怀允却始终岿然不动,连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谢杨此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快意道:“罪己诏,朕写。过继昭儿,朕也同意。可你们不要忘了,昭儿是朕的亲骨肉,百年之后,昭儿的后辈依然要奉朕为先祖,日夜供奉,朕的血脉永远都不会断绝!”
得了他的答案,江怀允转身便离,压根儿不同他过多纠缠。
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懊悔和愤然,谢杨似乎有些遗憾。他出声叫住江怀允,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知道,朕当年在毒害先皇后后,为何宁愿耐心等待,也不愿对朕的短命兄长下手吗?”
江怀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谢杨显然不在意,顾自开口:“因为朕知道,朕的那个兄长用情至深,只要先皇后殒命,他就绝对活不长。既然如此,又何须脏了朕的手。”
“如今亦然。谢祁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朕那个兄长,可却将他的情深学了十成十。朕就算驾崩,也是一命换两命,不仅不亏,反而还赚。”
谢杨望着江怀允的背影,胸中畅快,语气却带着几分恶意: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二者,谢祁占全。”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被谢杨气到,但没关系,这不是他的最后下场。
*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前半句出自《书剑恩仇录》,后半句暂时没有找到出处。
第108章 同命
羽卫对谢氏皇族尽忠。早在去岁上元夜时,谢祁便趁着谢杨禅位,除去了羽卫中早怀二心之人。他原是想着趁热打铁,将羽卫收入囊中,可后来他和江怀允感情渐深,便将此事搁置。
虽未能将羽卫尽数变为自己人,可谢杨禅位一载有余,又失去了曾经安插在羽卫中的心腹,威信早已大不如前。
更遑论,小皇帝和他们二人都关系亲密,几次出宫同游,或许能瞒得住别人,却绝瞒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护卫小皇帝的羽卫。
暮年的太上皇,和未来的君王,如何抉择,压根儿就不需要深思。
是以羽卫表面上虽奉谢杨的令扣押了摄政王,可暗中却一直在为摄政王府和宫里传递消息,更为摄政王在宫中查案大开方便之门。
宫中今日的风波不小,羽卫自然要向外禀明。
康安带着消息眉飞色舞地去向自家王爷禀报时,谢祁刚从冯章的扣押之地出来。暮色苍茫,他冷着脸,气势冷峻迫人。却在听到康安说“摄政王已经从宫里出来”的刹那,面上冰雪顿消,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匆匆上马回府。
骏马一路疾驰,到摄政王府,谢祁箭步上阶。正要问门房“摄政王可回来了”,便听有人出声唤:“谢祁。”
是江怀允。
他正从影壁一侧绕出,发冠微斜,似乎也是将将奔波抵府,听到动静便往回转。
此时站在影壁一侧,眉目清冷,一如往昔。身上穿着墨色深衣,融在夜色里,脊背笔直,越发显得身姿颀长。
谢祁怔了怔,下一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江怀允趔趄两步,下意识抬手要将他推开。
他们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密过,即便周遭只有背对着他们的门房,江怀允还是觉得不自在。
谢祁似无所觉,呢喃着轻唤:“阿允……”
字字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微弱声颤,连抱着他的动作都极为小心翼翼,分毫不敢用力。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江怀允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未曾见面。即便同在皇城,即便忙碌之余互通过两封公事公办的书信,可他到底身在漩涡中心,谢祁见不到他,怎会不担忧?
尤其是江楚……
江怀允视线微垂,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悬在空中僵了片刻,有些犹豫,又有些生疏地反抱回来,轻声道:“我回来了。”
*
摄政王回府,府内原本提心吊胆的紧张气氛顿时一缓,到处都喜气洋洋起来。
管家更是喜不自胜,张罗了满桌佳肴为江怀允接风洗尘。
江怀允胃口不盛,却也没有拂了管家的意,多少用了些。
膳后沐身洗尘,等折腾过后,早已夜深。
江怀允系好中衣衣带,掀被上塌。刚一躺稳,熟悉的气息顿时侵袭过来。
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虚虚揽着,谢祁凑近他的颈侧,耳鬓厮磨。
“阿允瘦了。”他说。
声音有些喑哑,躲在夜色里,令人辨不出情绪。
江怀允莫名听出几分刻意压制的脆弱,他眉心微蹙,想要翻身去探究他的神情。
可方才虚虚揽着的手臂一下收紧,力道不重,却也让他再没办法动作。
江怀允将要出声,身后那人又道:“时候不早了,阿允快些睡吧。”
声音含笑如常,方才流露出的伤感霎时就不翼而飞,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耳侧的呼吸声渐趋均匀平稳。
江怀允沉默片刻,没听到他继续开口,便也顺势阖上眼睛。
他在宫中将近两月,吃穿用度上虽然如旧,可环境陌生,又始终牵心,到底不能安寝。如今在熟悉的环境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在谢祁的怀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两道平稳的呼吸声交错着在房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祁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盛了万千情绪,独独没有半丝倦态。
早在一炷香前,江怀允已经翻身过来。
谢祁视线微垂,定格在江怀允沉静的睡颜上。
他所有的疏离和冷漠都蕴藏在眼神里,如今双眼轻阖,遮住所有的冷淡,反倒显出几分和软来。任谁也瞧不出,这位将将及冠的青年,肩上却扛起了朝野社稷的重担。
这样的人,本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的……
谢祁闭了闭眼,良久,微抬着下颌,在他眉心轻轻印下一吻。
睡吧,阿允。
睡醒后,又是明亮耀眼的一天。
*
一夜好眠。
翌日江怀允醒转时,天色大亮,阳光正好。明媚的光线见缝插针地钻进房中,映照出束束明亮的光晕。
江怀允眼皮轻颤,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后,由管家伺候着穿衣洗漱。他拿着温水浸润过的巾帕净手,问:“谢祁呢?”
管家回忆片刻,道:“康安今晨请了刘太医过来,谢王爷这会儿应当在书房见他。”
江怀允顿了顿,确认似的问:“刘太医?”
“是。”管家应了声,猜测道,“王爷前段时日不在府里,谢王爷也整日熬着,想来是怕王爷担心,这才趁王爷未醒请刘太医过来瞧瞧。”
想起昨夜谢祁的异常,江怀允心中已然明白些许。他没去反驳管家的话,只淡淡“嗯”了声。
书房中。
“老臣没听错吧?”刘太医听完谢祁的吩咐,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问,“王爷命老臣去保太上皇的龙体?”
“没听错。”谢祁平静重复,“你亲自去守着他,不拘用什么手段,一定要确保他性命无忧,最好连伤风受寒都不沾染。”
“可是……”刘太医皱着眉,满面的困惑不解。
明明前些时日,提起太上皇时,王爷还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才过了几日,怎么忽然在意起太上皇的安危了?
刘太医一度以为王爷是在说反话,可一抬眼,见他神情肃重,不似玩笑,原本质疑的话登时顿在嘴边。
他跟在谢祁身边多年,虽不似康安那般对他了解透彻,可也知道,一旦王爷露出这般严肃郑重的神情,定然不是小事。
能让他严阵以待的事不多,足以见这桩事的重要。
思及此,刘太医敛了心神,忙应道:“是,老臣明白。”应完,又犹豫着问,“敢问王爷,太上皇的康健,老臣要保到何时?”
他说的委婉,但深意尽在话中。
谢杨毕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到他那个年纪,能多活一年都是上天的恩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西归。谢杨如今看着健壮精神,但大多都是富贵堆出来的,当不得真。否则,年初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虚弱得卧床不起,疗养多时。
刘太医能想到的,谢祁自然心知肚明。他垂着眼,执笔的手背绷出道道青筋,饱蘸着墨汁的笔尖停在纸上,晕出一团墨渍。
半晌,他道:“竭尽全力。”
他没言明具体的时间,可寥寥四字已经道明了态度。
刘太医当即觉得肩上一重,凛然道:“老臣省的。”
刘太医领命之后小心退下,刚推开门,便见江怀允立于门外。
他忙不迭地问安:“摄政王。”
江怀允神情淡淡地朝他颔首,越过他迈入书房。
谢祁听到动静,忙起身迎过来:“阿允何时过来的,可用了早膳?”
“刚到。”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回,他接过谢祁递来的杯盏,直切正题,“你昨日去见了冯章?”
谢祁稍稍一顿,点头应是。
先前两个月,他们两个均是各查各的,虽有羽卫和奉谢杨命前来看诊的王圣手传话,可有许多事到底不好明目张胆的落于笔端。
如今朝野上风波未定,昨夜偷了闲,今日总要寻个时机互通有无,对一对消息,好确定后续如何行事。
是以江怀允既问了,谢祁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有些事,确实不好现在开口。
谢祁深思熟虑,边琢磨着措辞,边谨慎开口。还未出声,便听江怀允平静道:“我都知道了。”
谢祁思绪一滞,倏地抬眼,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江怀允再度启声:“你不用隐瞒,直言就是。”
他眼中无波无澜,丝毫涟漪也未起,沉静至极,却自有一股洞明世事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