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这么多天以来,除去因为不知道惩罚机制的第一次, 盛枝郁再也没有触发过电流。
一日三餐按时进食, 偶尔会活动一下因为躺卧而紧绷的身子……好像完全抛弃了和祁返的过往, 适应了当前被束缚的生活。
但盛懿清楚, 盛枝郁越是这样,越不代表他是听之任之随遇而安。
盛枝郁本身就是个很有耐心,懂得伺机而动的人。
想到这里, 盛懿转步看向自己的培养皿,抬手抚过血色土壤之中的枯枝。
纤维素和木质素早已在药物的侵蚀下完全消失, 只剩下脆弱的外壳, 他用指尖轻轻一捻, 枝干便随之破碎, 化为了指尖里的一簇灰烬。
男人却只是笑着将灰烬抬到自己唇边,轻轻地抿去:“马上就能开花了。”
午饭结束, 盛枝郁的手捏着瓷勺, 平静地面对坐在跟前的人。
“这就饱了吗?”盛懿一手托着下巴, 手边属于他的那份午餐完全没碰。
他不觉得饿, 但喜欢看盛枝郁吃东西的样子……这样会让他真切地用视线感受到“活着”的感觉。
盛枝郁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摸到餐巾纸轻拭过唇面:“我想洗澡, 这个链子能暂时解开么?”
盛懿的视线骤然落在盛枝郁颈中的淡银色铁环上,眸色微深。
“现在?”
“现在。”
“好。”盛懿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盛枝郁的身后。
因为接连的囚/禁,小郁已经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接触到外面的阳光,皮肤变得更白,柔软乌黑的发丝也长了些。
他的指尖慢慢捻起一缕,本来只是想观察它变了多少,可是越看却越生出一种想吻想尝的冲动。
小郁,他的小郁。
失去了精神力,什么都看不到,无法挣扎逃脱的小郁。
“好了么?”
盛枝郁微冷的声音却从跟前传来,打断了他片刻的失神。
盛懿松开了那一缕发,低淡地笑了笑,用指纹解开了镣链。
“好了,去吧。”他轻声道,“需要哥哥扶你吗?”
“不需要。”
即便是精神图景受损严重,但哨兵的五感一样异于常人。盛枝郁在失明的这段时间早就摸清了浴室的构造,落地就能找准方向。
然而在他赤裸的双脚真正落到冰冷的地板时,盛懿的双手却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际。
随后,男人黏热的胸口便贴到他的后背,低沉的声音摩挲过耳廓:“地上冷,穿鞋。”
盛枝郁没有回答,任由他把自己带回床沿,感受着细软的室内拖鞋套在脚上。
“好了,去吧。”
盛枝郁起身走向浴室,因为双眼看不见,所以他并没有选择淋浴,浴缸的水灌好之后,他就脱下衣服沉了下去。
皮肤触到水之后,手腕和脚踝上被束缚过的皮肤才隐隐发出刺痛,脖子处更甚……这里的皮肤应该是被电流灼伤了。
盛枝郁记得之前给他送饭的女佣提过,浴室里有擦拭用的药,就在浴缸一侧的小架子上。
他抬手摸了一会儿,在最里侧找到了冰冷的药膏。
任水流淌过皮肤,渐渐脱离湿润,盛枝郁才取了一小块轻轻地抚摸在皮肤上。
因为视线受阻,所以他涂抹的动作也算蛮横,直接将手腕里的一整片都沾上。
双手解决了之后,盛枝郁动身去触自己的脚踝,胸口因为不再沉浸在水里,所以水流纷纷从肩膀和锁骨滚落。
在水滴重新汇入浴缸的间隙,盛枝郁听到了一阵隐忍压抑的呼吸声。
……一开始的时候,盛懿明明不在这里的。
盛枝郁的动作并没有因为这瞬间的呼吸声而迟疑,触到自己的脚踝上好药后,他又重新躺了回去。
良久,那道呼吸声由远及近,几乎是从正上方落下。
盛懿轻得只剩气音:“脖子上,不用上药吗?”
盛枝郁无神的黑眸落在某一点,像是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
盛懿的视线徐徐落下,沿着他沾了温水,莹润的锁骨一点点往下延伸。
因为害怕和盛枝郁记忆中的盛懿太不一样,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克制着,怕哪个逾矩的行为触到他潜意识里的不同之处,从而唤醒他的记忆。
可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忍耐已经够久了。
在这个末世已经将近十年。
直到现在,盛枝郁才对他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
男人的指尖顺着视线落下,参杂着无尽的贪念,即将要在触到臆想中的柔软时,跟前的人淡声开口:“你进来的时候,似乎还没敲门。”
醒着。
察觉到了。
盛懿的指尖条件反射地蜷缩握拳,却又对自己的怯弱后知后觉。
……明明盛枝郁现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还在踟蹰什么?
蜷握的指尖舒展,沿着浴缸划过水面,盛懿掌心撑落浴缸的两侧,自上而下看着盛枝郁。
“我只是担心你。”
“我挺适应的。”
“哥哥让你看不见了,你一点也不埋怨吗?”
盛枝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低轻地笑了出声:“埋怨,就能让我重新看见?”
盛懿一瞬不瞬地凝着那双轻弯的眼睛,好似已经不能思考盛枝郁话里的其他情绪,压抑的念头从心头的潘多拉魔盒涌出,肆意丛生。
他的指尖慢慢抚到盛枝郁的侧脸,低声开腔:“小郁,你的精神图景需要修复,也需要一个向导陪伴。”
盛枝郁没有避开,好似不觉得自己的脸上落了什么东西:“所以,是新的医生让你不满意了?”
盛懿眸色暗下:“你的意思……配偶的选择上,不是祁返就不行?”
片刻的沉默之后,是盛枝郁轻飘飘的回答。
“也不是。”
简短的回答,出乎盛懿意料,一层淡淡的惊喜从心头卷起,随后逐渐卷为汹涌的浪,他正欲激动时,却发现盛枝郁抬起了双眼。
漆黑的视线仿如不见底的深井,蕴含着没有边际的虚无,暗淡无光的注视仿佛能穿透灵魂,带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他在这一瞬间毛骨悚然。
盛枝郁弯起笑颜,轻慢地将话补充完整:“只不过,会显得你有些可笑。”
盛懿被压紧的心口才从源自潜意识里的余惊缓了过来,却又被“可笑”这个字眼蜇伤。
“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眼里就只是可笑?”他的声音寒了下来,仿佛淬了毒:“小郁,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
顿了顿,他又冷笑:“还是说,因为祁返已经死了,所以你对配偶的选择没有执念,谁来和你建立连接都无所谓?”
都到这一步了,还在为自己挽尊啊。
盛枝郁轻轻地合上眼睛,没有回答。
“那我告诉你,祁返是没死。他不仅从生死边缘挣扎了回来,还揭发了催化剂的真相,带着他的队伍突破边缘禁区,当年和催化剂相关的人基本都被绳之以法,处死在第一禁区……这样,你高兴吗?”
流水声静静,一如水中的人一样没有波动。
盛懿冷笑一声:“他都做到这一步了,恐怕很快就能找到你了……到时候如果他亲眼看到我连接你的精神域,不知道是不是也会觉得无所谓,甚至是可笑呢?”
失去视线的感官里,他的每一个字背后夹带的情绪都变得能够轻易剖析。
盛枝郁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远去,浴室的门重重关上,才淡淡地渗出一丝笑意。
……所以,这只怨灵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是选择和他绑定,还是留下后路随时逃逸。
自诩深情,难道不可笑?
*
冷月低垂,浅色的月晕落在首都三区的一处秘密宅邸上,半异化半人形的军队驻守在门外,神情肃然。
而宅邸的主人此刻被围困在书房中,这位带领人类阵营在畸变的世界里前行,被称为精神首领的“末日领袖”脸色黯然,看着文件里被列出的种种恶行的恶果,眼神只有苍白和颓意。
“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祁返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手里的枪支,淡声问,“没有的话,要行刑了。”
“这都是盛懿做的,即便现在要为他担责,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男人抬头,试探地说,“你能带着一群变异的残兵老将从禁区杀回来,就代表你有能力取代军部最高元帅,去统领精英战士……你完全可以取代盛懿的,不是吗?”
“人类的最高领袖,怎么在谈判的时候这么没底气。”祁返随意地笑笑,“想用权利和地位换你的命是吗?”
这位领袖在位十年,没什么特别的丰功伟绩,最大的成就是纵容盛懿研发催化剂。
即,被盛懿扶上位的草包一个。
被戳穿的男人脸色难看,但却无法反驳。
“很可惜,我不看重这些。”祁返将子弹上膛,笑着问,“能让你活命的回答只有一个,盛懿躲在哪?”
男人眼睫轻颤了一下,正想编出一个答案拖延时间,随后就看到了脱出枪口的子弹。
血洞从眉心浮现,他浑身一颤,砸落在桌面上。
祁返敛下视线淡然扫过:“条件挺好,但应该向死于催化剂的哨兵们说,去了另一个世界记得帮我带句好。”
从书房出来,黑鸦就跟了上来:“在地下室发现了厉医生的哨兵,虽然伤得很重但还活着,已经送到医院急救了。”
“嗯,毕竟是答应过人的事情,还是办好才是。”
“博士那边打了几个加急通讯,大概是军部的事情需要你处理。”
“怎么人人都想升我的官。”祁返随手将枪支收到腰后,利落地解开了手腕上缠绕的系带,“得先经过我的小队长同意才行啊。”
他话说得轻慢随意,但眉目之间的凝重肃然半分不褪,黑鸦轻叹了一口气:“盛懿的残党已经全部被处决了,找到他也是迟早的事。现在重要的是对低级哨兵的解药发放,还有对军队进行新的调整……“
“这群人之所以被清剿,是因为他们是盛懿的弃子。盛懿如果在意这些,他就不会消失得那么果断。”祁返从黑鸦手里取出军用装甲车的钥匙,“这里还是交给你处理了。”
黑鸦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去哪?”
祁返抬手,拿出了一个追踪定位器:“这是‘领袖’最后派去联系盛懿的人,也是那么多个唯一一个失联的,大概率是被盛懿弄死了。”
弄死了,就代表他找到了盛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