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国师……国师之外,他是谁呀——
江海涛涛而去,百里霁的剑绽了裂纹。
他收剑入鞘,静静屹立许久。
夜来了,月色依旧。
百里霁用野草编织了一盏河灯,在月河里放远。
怯玉伮,我不能去见你。
好疼啊,这条路,浸满了鲜血。
国师已亡,一座又一座城池沦陷,璟朝摇摇欲坠。
百里秩穿戴好王服王冠,戴上祭祀面具,一步步走到朝堂之上。
他问众卿有何建议。
众卿沉默,偶尔几个出言——主战或主逃。
一个大臣跪下道:“大王,叛军首领是公子霁,他没有死去。”
“大王,您逃吧,您是他的亲弟弟,血肉相连——公子霁心性纯良,断不会弑弟弑母——”
“荒唐!”百里秩打断了他,声音嘶哑,“兄长早就死了,不知何处来的妖魔打着兄长的名头,败坏他的名声,你们这些自诩璟朝忠臣的人,竟信了叛军的胡言!贪生怕死之辈,卖国求饶之辈!”
“大王,”臣子抬起头,“公子霁修仙十三载,保下性命未必是假啊!何况前线种种消息传来,诸侯甘愿臣服,不是公子霁,又能是谁呢?”
百里秩不信,不可能。
“他那样的人,你告诉我谋反的是他掀起战火的是他,要烧死寡人的还是他!杀国师攻占城池要把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的!不可能是公子霁。”百里秩笑,“兄长若有此心,当日大祭早就杀了寡人。”
“又怎么会落到千刀万剐为母所杀的下场。”
“他的眼珠子所有人都看到了,早就滚到了地上,他的舌被割了,手被砍了,心也捅了个对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活下去。”百里秩笑,“你别告诉寡人,是神在护佑他,是上苍要他——活!”
“璟朝不会灭,璟朝断不会毁在寡人手里。你们要逃的,此刻就逃罢。”
众臣沉默。
百里秩道:“寡人不会投降,降者死。”
叛军逼近王都。
百里秩下朝后回到寝宫,走进了闲置的金笼里。
“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他笑,“寡人的生路,要到头了。”
王太后强闯进寝宫,见到金笼里戴着面具的百里秩,浑身战栗。
“儿啊,”兰姜疾奔而来,靠近金笼却忍不住瘫软在地,“儿啊。”
“是娘之过,”兰姜剜心般,“是我错了。”
百里秩背对着母亲,不愿相见。
兰姜哭腔难忍:“我这就去杀了百里霁,阴魂不散啊!”
“他为何要托生于本宫腹中,叫我这一生肝肠寸断。”兰姜歇斯底里,“若没了他,一切都不会变。”
百里秩道:“母亲在说什么,当儿子的听不懂。兄长早就死了,你不要冤枉了他。”
“兄长任人宰割,是我和母亲做那刀俎一片片剐下他肉来尝,母亲怎么能忘了那般滋味。”
兰姜笑:“可他没死,母子连心本宫知道,活着的那妖魔——就是他!”
百里秩突然泪涌,不知是谁而哭。
他蓦然觉得这整座宫廷——太荒唐了。
“一切根源不在母亲,在寡人。”百里秩道,“是寡人将母亲、兄长逼迫至此。”
“娘……”百里秩转过身来,看着瘫软在地的兰姜,“如果有来生,我生下来那刻,将我掐死吧。”
“我从来与乖巧无关,我讨好卖乖,我假意讨笑,不过是想彻底挤走兄长,独占父王母后,我要这王位,要江山万里,要太多太多,可我突然发现,原来被烧这么疼啊。”
“兰姜,”百里秩道,“你该恨的人是我。”
兰姜倒在地上:“不,不,”涕泗横流,“一定是秩儿太疼了,疼得胡言乱语,秩儿别怕,别怕,本宫叫巫医来。”
“天呐,为什么要折磨我的秩儿,要杀就杀我,要烧就烧我,我老了,我活够了!”
“要惩罚,那就剥去我的皮,还我孩儿啊——”兰姜声嘶力竭,喉咙颤动却出不了声,只有那啊哦的响颤涌下的泪滴,淹没了她。
“母亲……”百里秩望着她,兰姜濒临晕厥,濒死般伸出手,要抱她的孩子。
百里秩从金笼里走了出来,跪在兰姜身前,回抱住她:“母亲,娘,我……”
“不怕不怕,”百里秩忍住哽咽,面具之下,泪流过沟壑斑驳的伤痕,“孩儿保护母亲。”
兰姜流着泪昏了过去。
百里秩抱起她到床榻,叫人请巫医来。
他走出殿去,又是一个黄昏落日。
怯玉伮端着汤药来。
他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药碗搁入侍从手里。
又命下人取来名剑,佩戴在怯玉伮腰间。
林笑却静静地受,不问缘由。
百里秩牵起林笑却的手:“随我去高台上看看。”
祭祀的高台,余晖照亮半边。
百里秩道:“怯玉伮,我们在这里等一场月出吧。”
他笑:“我不看日出,我就喜欢月亮。”
他说:“我想和你成婚的,就在王朝的落日里,可现在做什么都太简陋,还是不了。”
林笑却望着天边晚霞,问百里秩后不后悔战场那一日没带上他。
百里秩想了会儿:“我不知道。”
“可我想,”他牵着林笑却的手晃了晃,像两个小孩手牵手走路手前后摇摆,“怯玉伮不会喜欢的。”
当挡箭的牌,拿母亲当盾,又要拿怯玉伮当盾吗?
“我们都没好好相处过,”百里秩说,“战场不是一个好的相会地点。”
林笑却道:“我对你并无情意。”
“怜悯吗?”百里秩笑,“也好啊。”
恶鬼做多了,也想见菩萨。
林笑却没有反驳,但心底明白,不是。
他看到百里秩快死了,像一个装点遗容的人守在他身边。
只有生死的悲凉。
月亮出来了,今夜的月亮好圆啊。
如同那一夜,抱着怯玉伮躺进亲手挖的坟墓里。
原来这一切早有注定,是他如今才醒过来。
命运啊……入坟的从来就不是兄长。
“我看这月亮,千万年亦不会变。”他道,“怯玉伮,你走吧。”
这坟里他一个人就够了。
可潇洒不过片刻,百里秩就攥得林笑却更紧,甚至抱住他。
不要走,别走,别留下他一个人。
“你喜不喜欢今夜的月亮,”百里秩问,“你会不会在月圆时想起我。”
“不是孤家寡人,是百里秩。”百里秩抱得好紧啊,恨不得绞颤在一起不得分离。
“你骗一下我,百里秩就放怯玉伮走。”他一边抱得更紧一边让自己放开——
放手啊,放——
“月圆不属于你我。”林笑却道,“我也不会想起你。”
百里秩头搁在林笑却肩上:“这话一点也不动听。”
“可寡人知道——”
“你是真心的。”
他轻缓地笑了下:“好,不骗寡人也好。”
“怯玉伮,走得远远的罢,不要回头看寡人的尸体挂在旌旗上。”
他捉到一只白狐,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住,可到了剥皮淌血的境地——宁愿一个人受。
白狐的皮裹他的尸,太疼了。
百里秩松开了手。
月色之下,林笑却走远了,回头看了百里秩一下。
百里秩向他挥挥手,再见。
林笑却愣了会儿,也抬起手挥了挥。
百里秩笑起来,林笑却转过身后,他那冰冷的面具下突然就泪流满面。
百里秩哭得停不下来,再看不见背影后,百里秩慢慢蹲了下来,坐在地上,哭着抱住自己双腿。
大王的宝座就在身后,可他跌坐在地面上,第一次成了蝼蚁。
怎么爬啊,怎么爬,都走不到月亮上去。
璟朝永兴二年,王都破,王于城下,孤身一人持剑护国,万箭穿心。
太后火烧奴隶营,欲焚奴上万陪葬。
那夜的火光,是璟王朝的最后一个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