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又是一语双关,沈敬玄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咬了咬牙,紧跟着陈方旬落座。
过往的六年是沈敬玄的资本,也是他不可言说的痛。
与陈方旬分离的三年让他六年内躁动不安的心彻底冷静下来,也让他在重逢的那一刻,意识到了六年的岁月是如何短暂。
他的忐忑不安藏在胸有成竹下,最终成为无法掩饰的痛楚。
那六年的岁月在这一刻看来格外的脆弱,经由时间冲刷,只留下了单薄寡淡的色彩。
沈敬玄沉默地坐在主位上,他是投资方,自然有人敬他酒。
陈方旬是那个组局的人,自然不可能冷落气氛。
他向来不会把私人情绪带入工作场合,端起酒杯同沈敬玄敬酒时,初见这位老上司的不快都消失了,只余疏离的体面,和客套的笑容:“沈总。”
沈敬玄摁下满心的郁气,对在场所有电灯泡的厌烦,笑道:“陈助理客气。”
他举起酒杯,和陈方旬从容碰杯,就像是当年恨意都不复存在。
齐元霜坐在导演身边,慢条斯理地剥虾。
“真的没问题吗?”导演小心翼翼问,“我怎么感觉沈老板和陈助感觉不对呢?”
他抬眼看碰杯的两人,安抚自己那位紧张的导演好友:“没有问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
导演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会在这打起来吧?”
齐元霜无奈地看着他:“陈助理是个体面人。”
陈方旬的性格,在这种工作场合,再恶心沈敬玄,做事仍旧是滴水不漏,给足人面子和台阶。
至于恨不恨的,私底下处理就是了。
制片人没坐在他们身边,自然没听见他俩的对话。
看着沈敬玄和陈方旬寒暄,笑着道:“听说陈助理之前与沈总关系很好,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齐元霜偏过头,低声问导演:“这个棒槌是谁介绍的?”
导演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我也想知道啊。”
陈方旬瞥了制片一眼,并没有开口,手上的酒杯却是轻巧地放在了桌上,杯底和桌面相撞,清脆一声,导演惊得一抖。
沈敬玄笑道:“和方旬认识很多年了,关系好也是正常。”
制片压根没感觉出来气氛有什么不对:“那还真是巧,也算是‘自家人’了!”
导演的手借着桌子的掩护试图拼命扯他的衣袖,无奈两人的位置之间实在有点距离,压根扯不到他,只能恨恨发出一声叹息。
这棒槌没看出来陈方旬的气压都变了吗!
陈方旬面上的笑一如既往,只不过笑意不达眼底,说话的语气都格外冷淡:“和沈总称自家人,当真是折煞我了。”
制片不见得感觉不到气氛的变化,只不过满心满眼都是沈敬玄。
一个普通的助理,的确不值当太费心。
沈敬玄面上的笑减淡半分,他看向陈方旬,真情实意道:“哪里是折煞。认识方旬,算的上我人生的一大幸事。”
他这话一出,制片看陈方旬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齐元霜轻轻将筷子放下,取过纸巾把手擦干净,才慢悠悠开口:“幸事总归要两方都满意才好嘛。”
导演终于扯到了制片的衣袖,用力把人直接拽了下来:“棒槌,别开口了!”
他今天就不该答应来凑这个局,老板们打个电话通知的事儿,现在沦落到吃饭挨打的程度。
整个餐桌上的气氛都压抑到了一个程度,只有齐元霜还乐呵呵的,乐得真情实感。
饭也吃不下去,事情也谈不成,还有个棒槌制片在旁边,他现在就想走人了。
想和齐元霜打个招呼先走都不行,因为这人已经出言挑衅沈敬玄了。
在座的基本都是人精,一听齐元霜开口,纷纷低下了头。
沈敬玄知道他一开口,今天的事就没完。他面色平静道:“元霜,毕竟是我的事。”
齐元霜点点头:“我知道是沈叔的幸事嘛,但毕竟是单方的。”
幸事是沈敬玄的幸事,于陈方旬而言,却是难以磨灭的噩梦。
陈方旬当年步出校园,带着憧憬的念头来到沈敬玄的身边工作。
上司曾是课本上的案例,也是手把手带着他前行的老师,甚至是在他家庭巨变时轻描淡写出手帮忙的恩人。
那些交错的身份与倾慕信任,到最后都成了中伤他的利刃。
他趴在陈雅瑛的病床旁时,是否有一刻后悔自己当年不应该应聘那个职位?
陈方旬并不是一个愿意交付信任的人。他谨慎敏锐,比起信赖他人,更习惯于自己处理一切问题。
面对一切情况,都抱有浓重的警惕心。
齐元霜很难想象当年陈方旬是如何面对自己交付信任后又被重创的情况,尤其在加害者轻描淡写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甚至感同身受了这种憎恨与痛苦。
“沈总,齐医生,先吃饭吧。”陈方旬打断他们的交锋,笑容妥帖温和。
他收敛了那一身锐气,率先做打圆场的那个人。
不管平和之下的暗流涌动,至少这一刻场面是好看的。
制片总算意识到问题所在,不敢再做棒槌,和导演忙着活跃气氛,打圆场,这才没彻底尴尬。
饭局结束的时候,导演背后一身冷汗,抓着要走向陈方旬的齐元霜,压低声狠狠道:“我再吃这种饭局我是傻逼。”
谁爱来谁来,他反正不干了。
齐元霜拍拍他的肩膀,怜悯道:“可怜。”
“无关紧要”的人员都溜光了,包厢内只剩陈方旬、齐元霜和沈敬玄三个人。
齐元霜溜达到陈方旬身边,开口问道:“方旬,走吗?”
陈方旬对他道:“我和沈总说两句,停车场等我。”
他垂眸看向齐元霜的手,补充道:“手小心点。”
进包厢前的事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沈敬玄偏过头,不太想看这个场面。
齐元霜挑了挑眉:“没问题吗?”
还特意看了眼沈敬玄,以作暗示。
陈方旬点了点头:“我和他单独聊聊。”
齐元霜凑在他耳边,紧张兮兮道:“遇到危险请拨打小齐医生求救信号。”
“去吧。”陈方旬朝外摆摆手,让他先离开。
齐元霜看了他好一会儿,大概是确定三十一岁的陈方旬已经是个波澜不惊的成熟男性,不会在危险变态来临的时候手足无措,才一步三回头先行离开。
包厢内只剩下沈敬玄和陈方旬。
“沈总,坐吧。”陈方旬率先坐下,看着还站在他面前的沈敬玄,坦然开口。
沈敬玄的眼皮控制不住跳动,他尽可能从容不迫坐下,将坐姿调整为最放松的状态:“方旬,我以为你不再会和我有这样平静谈论的时刻。”
陈方旬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淡开口:“我以前很庆幸能够成为你的助理。”
沈敬玄猛地死死抓住座椅扶手。
他的心因这个开头,坠了下去。
第59章
陈方旬是个很少会缅怀过去的人。
对他而言,专注当下,展望未来永远更重要。他没有办法更改过去的事情,时间不会倒流,既定事实也不可能会在命运岔路口的那一刻自动为他规避风险,选出最安全的路给他。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的人。
主动与沈敬玄谈及过往,比起怀念,不如说是复述。
陈方旬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不是因为谢逐青,而是课本。”
当年他坐在讲台下,听老师讲沈敬玄力挽狂澜,一己之力将亏损降到最低,讲他投资眼光独到,本人工作拼命疯狂,是个精力旺盛,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沈敬玄坐在面前,面容紧绷。
他和陈方旬之间没有相隔遥远的距离,鞋尖轻晃,就能接触到彼此。
重逢之后,他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面对面坐着,谈论早已逝去的过往。
但沈敬玄仍旧觉得自己和陈方旬之间有着千沟万壑,那是他难以跨越的艰险。
嶙峋的山峰横越山崖间,沉默流淌的水流早已无法掩藏尖锐的山石。
“我的确倾慕你的才能,甚至一度把你当做我的目标。”陈方旬寡淡地说,末了尾音还是泄露出一丝笑。
不知是不是在笑年纪尚轻,分明已经在蹊水镇吃够苦头,来到珩京依旧不长教训的自己。
沈敬玄不想听了。
他从来没有听过陈方旬说起这些,也不知道陈方旬当年是那么看他的。
痴迷一个年轻的助理是他从来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他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些。
沈敬玄下意识张张嘴唇,望见陈方旬平静冷淡的眉眼时,他猝然反应过来,他其实是知道的。
在心里的反驳与无知都是自我欺骗。
他为什么会痴迷一个年轻的助理,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二十二岁的陈方旬沉默寡言,为人处事时却依旧带着几分傲气。他那样的家庭,吃尽苦头才走出来,对强大的人自然多出几分向往与倾慕。
沈敬玄出现在他的课本案例中,还是珩大的客座教授,二十来岁的陈方旬甚至曾经坐在讲台下听过他的课程。
来到他身边工作时,尽管冷静自持,眼底却会时不时流露出向往的眼神。
沈敬玄心安理得接受他的仰慕,习惯身后跟着这么一位年轻的助理。
他看着陈方旬从最初生疏的实习生小陈,到后来成为他人仰慕的沉稳的陈助理,整个过程就像雕琢一块璞玉,让璞玉在时间的打磨下彻底绽放本来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