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7章

“放手!”他压低了嗓门道。

高炎定觉得自己掌心里又热又痒,便没为难他,爽快地松开了手。

明景宸摸索着坐起来,勉强能看到方寸大的屋子里还坐着两个人影,看身形应该是珠云和军医两人。

刚才摸到祸害的脸和手,察觉对方的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高炎定放了心,打算继续去睡个囫囵觉,结果就听床上嘻嘻索索地响个没完,听动静,对方正在下床穿鞋。

“你做什么?”

明景宸避着心口的箭伤艰难地套上鞋,随口胡诌道:“夜奔。”

“和谁?”

“和你。”明景宸轻手轻脚地绕过睡着的两人,将门朝外推开。

外头月华如练,撒在低矮的土墙和光秃秃的树干上,院落和远处的原野静悄悄的,在夜色中浸着孤寂的荒凉。

明景宸被寒风吹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踩着积雪走了出去。

高炎定一把将人拉了回来,“你疯了?”衣衫单薄地跑出去,还没见过这样作死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夜奔?开什么玩笑。“你想逃跑?”高炎定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箍在手腕子上如同一道枷锁似的。

明景宸没好气地觑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去小解。”

高炎定尴尬地轻咳,立刻松开了他。

明景宸抖了抖衣袖,故意对着他轻哼了一声后,脚步匆匆地迈入夜色中,可没多久就察觉身后某个混蛋又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他扭过身,像看奇观一般地打量对方,说:“怎么?茅厕也要跟?”

实际上,今晚又是姜水又是山鸡汤的,灌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自己也有需求,但他不说,还要气人家,“怕你私奔途中跌进去。”

明景宸再不去理睬他,掉头就走。

高炎定跟在他身后,见他衣袂翩翩,走在与雪色交相辉映的月色里,像一尾在银白溪水中游动的鱼儿。他快走几步,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盖在对方肩膀上。

步伐微顿,披风上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热烘烘的气息将他被寒意侵蚀的身躯迅速包裹住,明景宸心安理得地将系带绑好,连句谢都没说。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祸害!白眼狼!高炎定腹诽不断。

两人摸了半天,才在土墙外发现了一间旱厕,即便是在隆冬,里头的味道也着实熏人。

明景宸拢住披风长长的下摆,率先走了进去,等他出来,就见原本抱臂站在外头当门神的男人立马闪身进了茅厕。他嗤笑道:“没想到,不可一世的镇北王也有三急。”只听里头哗啦啦的水声,便又故意说道:“这是憋了多久?也不怕憋出隐疾来。”

高炎定小解完出来,反唇相讥道:“本王有没有隐疾用不着你费心,倒是你自个儿的身体……”他目光轻佻玩味地在明景宸下半身来回扫视,杀人诛心地调侃道:“而今你就是个病秧子,那方面恐怕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下半辈子那物件儿也只能纯当个摆设。”说罢还啧啧叹了几声。

没想到还未得意太久,对方冷不丁就朝着最阴损的要害位置就是快准狠的一脚。

高炎定很意外,没想到都病成这样了还能有这两下子,他身形快如疾风朝后暂退,手上见招拆招一点不留情面。很快,他就感到对方开始力有不逮,气势也大不如前,没等他高兴,忽然脚后跟一滑,又软又黏糊,他面上一僵,就见面前的男子轻轻掠开,站在离自己五六尺开外的地方,笑得眉眼弯弯,十分讨打。

第0008章 放下夫人

高炎定面上青黑交加,嫌弃地在枯草上狠狠碾了几下鞋底,“你故意的!”

明景宸一脸无辜,“非也非也,这可不是我设下的埋伏。”

一朝踩到粪便,高炎定担心再次中招,他神经质地借着微弱的月光搜寻脚下周围。

刚才在院落里有看到小片菜畦,想来猎户家平日里经常废物利用,来回于旱厕给自家种的蔬菜施肥。

在看到周边还有几处“隐患”后,高炎定立刻避开,可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见明景宸嘴角噙着笑,他顿时火冒三丈,出其不意地将人抗在肩头就往茅厕方向走。

明景宸拳打脚踢,奈何他悬在半空,唯一的着力点就是高炎定的肩胛骨,顶在自己腰腹上,难受得厉害,“混账!你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好笑吗!”高炎定后背挨了几拳,他龇牙咧嘴地恨声道,“你不是爱笑嘛!等你泡在粪坑里,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话音刚落,他后背和后脑勺上分别又挨了好几下棒槌,他倒吸一口凉气,加快了朝前的步伐。

他一把扯开掩着的茅厕门板,刚要把人扔进去,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呼,“你们?”

高炎定猛然回头,只见几步远的地方,猎户怔怔地望着他俩,神色困惑。

猎户半夜出恭,没想到竟会碰到借宿的富家公子,更让他搞不懂的是,对方居然粗鲁地扛着个人,不顾他人意愿就要往旱厕里走。

莫非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猎户心底揣测着,见那肩膀上倒挂着的人垂下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以及一截比明月还要皎洁的细腻脖颈,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扛着的是尊夫人?”

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明景宸一下僵住,裙摆从披风下漏出一角在夜风里飘起一圈波浪。

“不……”高炎定刚要辩驳,就听那猎户用一种不赞同的责备语气对自己说教道:“夫妻间小打小闹再正常不过,比如拙荆,她向来贤惠温柔,也难免偶尔和我闹点小脾气。男子汉顶天立地,退让一二算不上丢脸。这些道理我一个山野村夫尚且知晓,您通身气派,豪门大户出身,怎能如此对待尊夫人!”

猎户见他仍旧站着不动,以为他没听进去,就上前两步,继续劝道:“尊夫人一看就是大家千金,难免娇生惯养些,又生着病,您更该对她宽容谅解一些,快快放下来。”

听到“大家千金”四个字,高炎定没什么感觉,但肩上的明景宸不干了,猎户左一个尊夫人,右一个尊夫人,听得他怒火中烧,他恶狠狠地又在对方脑袋上赏了清脆的两巴掌。

高炎定被打得表情扭曲,刚要发作把人从肩膀上摔下去,万没想到,这祸害的反应快得异于常人,对方一手揪住自己的胳膊,一手死命捶打自己的背脊,披散的头发下不时传出“呜呜”的哽咽声。

风卷着草叶哀嚎而过,这家伙假哭的动静倒有些凄凄惨惨戚戚了。

这下猎户彻底看不下去了,顾不上得罪这位富贵公子哥,就要动手把人放下来,“哎呀,您看看您夫人哭得多伤心啊!赶紧放下来赔个不是!”

你只听到他“哭得伤心”,怎么不睁大眼睛看看我被打得多惨?高炎定愤慨难言,不情不愿地把人放了下来。

谁知道这家伙还演上瘾了,脚刚落地,就跳起来狠踹了他膝弯一脚,没等高炎定动手逮人,他已披头散发做掩面哭泣状飘然而去。

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口气忍了还得了!高炎定拔腿就要去追,又被多事的猎户拦了下来。

猎户道:“尊夫人是女流,绣花的拳头能厉害到哪儿去,您就当闺房乐趣,笑笑就过去了。”

高炎定有苦难言,想辩驳又怕对方误以为自己连花拳绣腿都受不住,又误会些更加奇奇怪怪的事,他暗中摸了摸身上,触手生疼,铁定青紫了好大一片。

他平生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呢!

未免猎户再纠缠,他只能控制住狰狞的面部,好言好语地认了错,“是我鲁莽了,不该和贱内较真。他病得不轻,我得去看看。”走前还不忘补上一句,“我保证不打他。”

高炎定撒腿就跑,边跑边朝前方喊道:“夫人,慢一点,等等为夫啊!”

而今的明景宸,十个加起来都跑不过一个高炎定,他很快被人从身后一把擒住,连拖带拽地拉进屋子里。

进了屋,两人不敢再放肆,只暗中较劲,撕扯着避开酣睡的另外两个人,不知不觉缠斗到了床上。

结果缠着打着就出事了。

明景宸感到大腿根被个又硬又烫的玩意儿戳着,他错愕地望向压在自己上方的高炎定,黑暗里看不清对方面目,唯有一双精光璀璨的眼眸也在慌乱中急急地错开。

此时就连对方的呼吸都透着股不一般的焦灼热意,湿漉漉地喷在自己脸颊上。

明景宸撇开头,然后发现那物什竟无端又大了许多,他如遭雷劈,愣了数息后顿觉奇耻大辱,朝上猛地一抬膝盖,却被一只沁着热汗的手抵住了。

高炎定粗,喘了几声,将人制服后身体一歪倒在了侧边的床榻上,他很难受,扯开领口透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抹了把湿透的脑门,觉得是自己太久没纾解了,外加刚才缠斗中磕碰到了,才会闹出这样一桩乌龙,心底也又气又恼,觉得这祸害果然是祸害,和他待久了,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发生。

寂静的屋内,就听明景宸清凌凌的嗓音埋着坚冰,冷冷问他:“你有龙阳之好?”

“没错。”高炎定承认得很坦荡,过多的遮掩毫无意义,况且对方也不会信。

明景宸闷闷地笑,了然道:“所以这才是你非要我假扮谭小姐的缘由?”

“你是个断袖,又身居高位,你迫切地需要一个幌子来为你遮掩你对女人无能为力的事实。”

这话刁钻又命中靶心,高炎定不淡定了,他一把掐住对方,凶狠道:“我对女人行不行,你不是刚才体验过了!我是断袖又怎样!总好过你这个病秧子下半辈子都别想硬起来!”

两人唇枪舌剑,谁都不肯忍让,眼看一触即发,这时,角落里的珠云在睡梦中发出两声“哼哼”,他俩立刻闭了嘴,屏息凝神地等了许久,直到小小的鼾声传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明景宸:“如果你要找个幌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高炎定轻嗤道:“我暂且没有去祸害好人家女子的想法。况且我要的是一劳永逸,能凭借家世背景坐稳镇北王妃位置,还不会与我有太多感情纠葛的女子。”

一个出身显赫又绝不会爱上高炎定的女子?明景宸眨了眨眼,若有所思,这样一来,心系亡夫的谭小姐就成了不二人选。

可谭小姐却跑了。

“目前我也别无他法,只能委屈你先假扮她了,等找到了人,你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高炎定假惺惺地说道,实际上他还存着几分把这人拴在安宛城就近观察的意图,至今他都不相信对方只是个半路晕倒被恰巧捡到的无名之徒。

后半夜很平静,第二日天光微明,军医见明景宸苏醒了,给他检查了一遍伤口,发现边缘又有些开裂,他疑惑道:“奇怪,昨晚睡前还好好的,怎么又裂开了。”

高炎定咬了口馍馍,道:“也许是睡姿的问题,或者是夜半起来梦游也不一定。”

明景宸喝了半碗药,被苦得紧蹙眉眼,说出的话也带着挖苦的意味,“是啊,我夤夜起来梦游,还碰到了王爷,您怎么也跑到了外边还不慎踩到了……”

高炎定急忙把另一半馍馍硬塞在这祸害嘴里,让他适可而止。

离开猎户家后,他们继续前行,接下去的几日,他们几人有意寻找城郭和村落借宿,躺了几天热炕吃了几顿热饭,明景宸的精神好了不少,伤病也不曾再复发过了。

又过了几日,他们与大部队汇合,抵达了安宛城。

马车进城后,沿着宽阔的大道一路行驶到王府门前。

明景宸将车帘挑开一道缝隙,现下正是日暮时分,晚霞绚烂绮丽的光辉映在正门口鎏金黑底的匾额上,耀目非凡,上头“镇北王府”四个大字铁画银钩、笔走龙蛇,一派气吞山河之势。

明景宸微眯了眼睛凝视良久,险先被耀花了眼。

跟着高炎定从正门进入王府,行了一段路又被搀扶着从车驾上下去换乘一顶青黛色软轿继续朝后院行去。

风吹开轿子两侧垂着的布帘,明景宸透过帷帽朝外看去,发现偌大的王府占地颇广,将从进门开始到这一路的院落布局粗略囊括进去,会发现这座镇北王府的规模远超朝廷钦定的一品王爵规格了。

狼子野心!明景宸评定道。

王府内建筑鳞次栉比,亭台轩榭,叠翠倚石,虽是隆冬,却不见萧肃寥落,反而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此时晚霞笼罩住楼台草木,整座王府殿宇像被一把滔天烈焰点燃,热烈地发出万丈红光。

软轿不紧不慢地移动,周边景致也跟着变换,从原本的郁郁葱葱逐渐变得荒芜颓败起来。

等轿子停在一座破败的院落前,珠云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馍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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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9章 彼其之子

这座院子一看就是荒废已久,疏于打理,野草高得都没过了小腿,连池塘都干涸了,露出底下黑褐色的石头。

他们走到主屋房舍里,发现里头也是破破烂烂的,完好的门窗压根没几扇。

珠云瞧着房梁上垂下来的蛛网,怯怯地问:“王爷不会真让咱们住这个鬼地方吧,是不是弄错了?”睡在这种地方,半夜一定会有老鼠、蟑螂爬到床上钻来钻去。

这时,一个挽着丛髻、身穿钴色衣衫的妇人步上前来,她朝明景宸行了个礼,笑道:“奴婢是王爷的奶兄曹贺家的,景公子可以叫我梅姑。今后,奴婢会协助珠云姑娘一同照顾您的起居。珠云姑娘初来乍到,恐人生地不熟,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大可以使唤奴婢去办。”

梅姑进退有度,待人温和,比起商嬷嬷三人好了不止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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