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1章

明景宸注视了许久,盯着脆弱不堪的窗柩,疑惑地蹙起了眉。

除了风声,他还听到了别的动静。

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弓着身前行,衣衫和鞋履不断与荒草、枝条摩擦发出稀碎的声响。有人!

明景宸困意全消,夤夜时分,外头风雪交加,谁会在外头瞎溜达?有情况!

他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朝窗边侧卧,雪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晃动的树影。

那脚步声也愈发靠近了。

纱窗树影间多了道人影,发丝被风雪吹得乱舞,和着沙沙树声,发出凄凄厉厉的呜咽鬼哭。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男似女,飘忽得宛如近在耳畔。

黑暗中,明景宸眼中爆出炽热的光,他掀开锦被,像一只优雅灵活的猫,无声无息地靠近窗棂。

那人影鬼哭了一阵,可能是发现屋内没反应,便又加大了哭声,可也并不敢太过放肆,始终克制着声量。

明景宸冷笑,真的鬼可不会如此贴心,顾忌旁的人是否会被半夜吵醒。

分明是有人在捣鬼。

这“鬼”卖力哭了大半天,预想中的画面却压根没发生。

明景宸躲在靠窗的柜架后,小心不让自己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现下他对这个装神弄鬼来吓唬自己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没多久,哭声停了,窗柩外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摸索声,随后“咯吱”一声响,窗户被拉开,风卷着雪片刮入屋内,将帷帐吹得层叠翻飞。

窗框里探入一个披头散发的鬼脑袋,幽幽青光照着惨白发灰的脸,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舌头,在这样一座破败的院落里出现,倒也算得上应景。

前几日,珠云无聊和梅姑说起八卦,明景宸听了一嘴,才知道这里早年死过人。十多年前,高炎定父亲的小妾在主屋悬梁自尽,自此之后,这边就空置了下来。

王府中人多嘴杂,小厮侍女闲得无聊总爱捕风捉影,传着传着就成了听雪堂闹吊死鬼,加上这儿荒僻,导致更没人敢住了,就成了如今荒草萋萋的模样。

若是换做别人,在听闻了闹鬼传闻后,又亲眼在半夜见到这么一只“鬼”,恐怕真的会吓出个好歹来。

这“鬼”和他背后的主谋,真是其心可诛。

明景宸环顾周遭,然后在柜架上看到了那条白绫。之前他用白绫戏耍了高炎定一顿,没想到这玩意儿非但没扔掉,还被洗干净了搁在这儿。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珠云那个傻丫头干的好事。

将白绫一端系了一个圈,明景宸在手里试了下手感,然后出其不意地将白绫甩了出去,如同在玩套圈一样,精准地套住了鬼影的脖子。

他出手极快,未等对方反应,手中一使力就迅速收紧了白绫。

那鬼脑袋猛地朝下,在窗柩上“砰砰”磕了十来下,惨白的鬼脸扑梭梭掉下一堆白色粉末,露出下头因窒息而涨红的面皮来。

明景宸毫不心软,将白绫在手腕上足足绕了五六匝,拔河似的朝里拉扯,那“鬼”撞开了窗扇,整个人倒栽葱地摔进了屋子里。

他狼狈地爬起来,在意识到屋内竟然有人醒着,还想活捉自己后,立刻两脚并用地攀上窗台,企图原路逃命。

也许是畏惧被抓到后的下场,这人动作像只猴子,双手一撑就轻松翻过了窗。

珠云和梅姑被吵醒,从自个儿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只见一道白影唰地从眼前闪过,紧接着明景宸也跟着跳了窗,一齐消失在长廊尽头。

“公子——”

“公子你快回来——”

“来人呐!来人呐!”

两人提着裙摆边喊边叫,把轮班的亲卫全部引了过来。

一时院落里亮起十来盏气死风灯,火光在风雪中不断跳跃闪烁。

明景宸穷追不舍,那人没往院门口去,只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向荒草杂树愈渐茂密的地方。

因为听雪堂一直在修缮,连原本花园子的布景都做了很大的调整,路上到处都是堆砌的木料、砖石和大小不一的坑洼孔洞。

慌张逃窜下,那人深一脚浅一脚总能遇到各种埋伏,连滚带摔,还差点崴了脚。

明景宸眼明心细,小心地避开一个又一个陷阱,逐渐缩短与那人的距离,就在他打算一招将其擒拿的时候,突然乐极生悲,心脉处莫名绞紧剧痛。

他脸色比脚下的积雪还要白,如同一颗坠落的流星刹那委顿于地。

高炎定收到消息后只草草披了条披风就赶到了听雪堂,跟着亲卫一路找过去,最后在院墙一隅发现了明景宸。

这边鲜有人烟,墙外是块闲置的土地,原本也隶属于王府,总体上依山傍水,地段相当优越。早年高炎定的兄长还想将外头这一块圈出来建一座宅院,将来给弟弟婚后居住,可后来高炎平意外亡故,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之前梅姑将园子设计图初稿给他裁定的时候,就指出院墙里头这一带可以栽种些花树,还询问他种哪样好。

高炎定想起那晚的梅香,便脱口而出,“就种梅树罢。”说完又恨自己嘴快,想把话收回,可梅姑已经喜滋滋地拿着图纸出去传话了,为此他还懊恼了大半天。

这两日,工匠已将大部分梅树移栽妥当,只是还未来得及修剪维护,横生的枝头零散开了些小花,红艳艳的,衬着冰雪煞是好看。

此时,明景宸跌坐在梅树下,苍白透明,好似一尊脆弱不堪的琉璃像,他双目微合,紧咬下唇,痛苦地抓着心口薄衫,冷汗密布在额角,偶尔发出一两声隐忍的呻,吟。

高炎定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揽过来,入手冰冷刺骨,像是掬起了一捧雪。这家伙夜半孤身追捕歹人也就罢了,竟还只穿了件寝衣、光着脚就敢跑到雪地里作死。

一看这副样子,八成是得意忘形之下导致心脉不堪承受,旧伤复发了。真是活该!

高炎定深恨这个祸害雪夜天寒地闹出这么大动静,当自己栽培的亲卫是死的吗?有歹人让他们去抓便是,做什么要逞强斗狠地跑出来!

白瞎了他大把的珍贵药材!喂给野猫野狗也比给这祸害糟蹋来得值当!

他解下披风将人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打横抱了起来,他瞟了一眼梅树后的高墙,方才那白影就是在那儿不见了踪迹,想来也跑不远,他便对亲卫们道:“去把人抓回来,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再给我好好审一审,究竟是谁胆敢在我镇北王府耍弄鬼神之事。”

第0015章 幼女涣涣

高炎定将人抱回寝室,屋内烧着地龙,本该温暖如春,可窗柩坏了,吹了一堆乱雪进来,温度骤降。

梅姑连忙去找了床被褥,让珠云搭了把手,一同将之挂在窗檐上暂且用来遮挡风雪。

高炎定见明景宸面色青白,裹在锦被中直哆嗦,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疼的,便要让人去传大夫,没想到对方执意不肯,“别去,不碍事。”

高炎定在他额角揩了把汗,讥笑道:“怎么?现在嫌丢脸了?开始讳疾忌医了?”可当下明景宸压根没力气和他拌嘴,只固执地抓着他胳膊不让他去喊人。

“哼,不传大夫也行。不过你要是死了,我今晚就让人拿草席将你卷了扔到墙外的后山上喂狼。”

明景宸心口疼得只能发出虚弱的气音,他道:“随你高兴。”顿时让高炎定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对珠云道:“去把之前的药熬一碗端过来。”

高炎定把手伸进被褥里,又突然拉下脸来,将被子一把掀开,露出下头一双无暇的玉足。

这双脚长得格外秀气,因为在雪地里跑了半天,上头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趾尖和足跟处被冻出淡淡的紫色,趾甲修剪得很精细,成半轮明月状。

只是上头一点热乎气都没有。

“去弄个汤婆子。”梅姑应了一声,立刻着手去办。

高炎定给他搓了搓双足,仍毫无起色,手掌里像握了两块寒玉,怎么都捂不热。他只好将寝衣解开一角,将那两只冰冷的玉足搁在自己肚子上,再用被褥盖好。

明景宸原先冷得没有知觉,突然感觉到有个热烘烘的火炉在自己脚上烤着,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他发出一声喟叹,下意识踩了踩热源。

唔,除了触感硬邦邦的,勉强还算得用。

高炎定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他扣住对方足踝,不让它们在自己怀里使坏,等梅姑拿着汤婆子进来,他才故作冷漠地放开。

梅姑将汤婆子给那小祖宗塞在脚下,抬头就见王爷衣衫不整地坐在那边,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谁知对方突然轻咳一声,似乎有些尴尬,红着脸皮快速系上了衣带。

这是怎么了?她想问却不敢多问。

高炎定避开梅姑的视线,摸了摸凉飕飕的肚子,暗怪这妖孽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冷得像个雪人似的。

因为这段小插曲,他怕梅姑多想,便做贼心虚地留下一句“药盯着他喝光”后逃也是的跑了。

走到廊下,见亲卫首领正候着,就问道:“人抓住了?”

亲卫首领回禀道:“抓住了,兄弟们还没下死手就全招了。”

“受何人指使?”

亲卫首领赧然地挠了挠脸颊,还偷觑了他一眼,没敢立即回答。

高炎定目光渐冷,“说。”

“是……是您的两位侧室……”

原来乔氏、元氏两人见前两天“谭小姐”寻死觅活的动静闹得那般大,人人都在谈论说,这又是上吊又是跳井的,这回铁定受不住,就那娇贵的身子,迟早香消玉殒。

两人日盼夜盼,却迟迟不见听雪堂那边报丧,一打听,才得知“谭小姐”活得好端端的。

两人别提有多着急了,王爷现下就待她如珠似宝,等将来确定了名分,王府中还能有她俩的立足之地?

她们一筹谋,就决定趁她病,要她命。

王府中关于听雪堂闹鬼的传闻由来已久,想来一个卧床的病秧子,还是个被娇养长大的贵族小姐,一定不经吓。只要不被抓住把柄,一旦人被吓死,全部推给鬼怪就万事大吉了。

亲卫首领向高炎定请罪,“都是属下疏忽大意,没发现梅林那边的墙根上有个狗洞,才让贼子从后山绕道溜了进来,差点酿成大祸。”

高炎定听后面上如覆霜雪,乔氏、元氏二人一而再地滋事,看来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王府了。

第二天他让亲卫将那个装鬼的下人直接提溜到二人面前,不顾她们大惊失色的模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人杖责了二十军棍后直接发卖了出去。

金鼓带了几个强健有力的嬷嬷过来,强行给两位侧室收拾了行囊,他还给乔氏、元氏传了话,说王爷再给她俩人一次选择的机会,是拿了金银出府改嫁,还是一辆马车直接送去乡下的庄子,两条路子任她们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乔氏和元氏才意识到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镇北王因为“谭四小姐”这位“红颜”,一怒之下将两名小妾打发出府的事,很快传遍了香、云二州。所有人都相信,这回高炎定是真真切切地对谭耀的小女儿情根深种,非卿不娶了。***因为雪夜捉鬼作死,明景宸心口疼了大半宿,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才有所缓和,沉沉睡了过去。

谁知,这一睡又发起了烧,连军医见了都连连摇头,不赞同地对高炎定道:“这位公子如今的身子好比就是那美人灯儿,吹吹就坏了,怎可任由他在风雪里自由来去,难道是嫌活得够了?”

梅姑、珠云听后就要请罪,被高炎定制止,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这祸害岂是她们俩人能看管得住的,他心中没来由地堵着一口气,说出的话也带了股呛人的味道,“知道了,下次叫人打根铁链子,将人拴在床头,看他还能跑哪儿去撒欢。”

梅姑和珠云都不敢吱声,暗道幸亏公子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明景宸一连躺了好多天,连除夕的年夜饭都是珠云端到床上吃的。

膳房为了讨好受宠的“谭小姐”,铆足了劲、变着花样地呈上各种滋补的药膳,可他病中胃口全无,只觉得腻歪。

珠云见他吃得少,就劝道:“今日过节,好歹尝一口饺子。奴婢方才偷吃了几个,有酸菜猪肉的、羊肉胡萝卜的、还有素菜馅儿的,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说着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明景宸用筷子尖虚点了下她鼻子,笑骂道:“小贪吃鬼。”他夹了个素菜馅的,在特制的醋碟里蘸了蘸吃了,果然开胃鲜美,便又尝了三四个。

珠云见他用得香甜,笑道:“要是王爷知道了,这做饺子的厨子没准还能得个赏。”

明景宸只当耳旁风,啥也没听见。

这几日节下事多,高炎定来得很少。

初一那日王府里安排了祭祖,府里的两位正经主子连同上下仆役天未亮便都忙得焦头烂额。

因昨晚被烟火爆竹闹了一夜,临近午时,明景宸还在补眠。

睡梦中忽而听到一阵细碎的足音慢慢靠近了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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