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33章

高炎定没应声,兀自又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梅姑忙祈求地望向明景宸,希望他能帮着劝一劝。

想到自己往日里受她颇多照顾,这点小事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明景宸放下筷子,盛了碗琥珀莲子推到高炎定手边。

梅姑立马充当他的喉舌,道:“这琥珀莲子软滑香甜,用来解酒是极好的,您快尝尝。”

高炎定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对梅姑说:“今日你的话,怎么格外多?”

梅姑笑道:“王爷和公子离开了太久,奴婢这儿积攒的话可不就多了么。”

“哦?那假设我们日日相对,是不是就相看两厌,无话可说了?”

“这……”梅姑语塞,不解高炎定这是唱的哪一出,什么日日相对、相看两厌的,自己是他奶兄曹贺的妻子,这两词用在他俩之间怎么都不妥当罢。

她当局者迷,一旁的金鼓灵机一动,暗戳戳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不发一言的明景宸。

被他这么一指点,想明白其中关窍后,梅姑差点没绷住脸,感情王爷是在指桑骂槐,拐外抹角地编排景公子啊。

梅姑用帕子贴了贴嘴角,以此遮掩唇边的笑意,清楚原委后,她也不愿在此待着惹人嫌,便知情识趣地和金鼓一同告退了。

现下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碗中的莲子羹,汤水鲜亮,色若琥珀,高炎定不吃,只反复用勺子在里头搅弄,与碗壁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景宸本就不美好的心情被这动静搞得更加烦躁,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将筷子一扔,转身往寝室里走。

高炎定:“……”

明景宸将门一关,脱了外衫便躺倒在床榻上。

家具摆件很多都是原来那间屋子里直接搬过来的,就连躺着的床也是原先雕刻了麒麟的那张。

明景宸将锦被盖过头顶,眼不见为净。

没过多久,黑暗里忽然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吱呀声,对方脚步刻意放轻,但也逃不过明景宸的耳朵。

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进来的是谁,明景宸抓紧被子不动弹,想以此打发对方。

高炎定靠近床榻,被子里鼓起一团,只露出一段长发,鸦羽似的铺陈在浅色的缎面上,柔而光亮,隐含花香。

他刚要揭开被子又收回了手。

老实说,他似乎从未看透过明景宸,来历、背景、身份……都是扑朔迷离的。

直觉告诉他,就连“景沉”这个名字八成都是假的。

高炎定觉得,这人就像一只不经意落在他领地里的风筝,引线的那头始终不曾在自己手中,也许哪天刮一场风,这只风筝便会飞高飞远,再也不会回来。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高炎定这般渴望着。

他把玉兰花灯笼挂在明景宸的床尾后,又静静注视了那团鼓起良久,最后吹熄了屋内的蜡烛后转身离去。

屋门合上的刹那,明景宸拉下锦被,静谧的黑暗中唯有玉兰花悄然地转动盛放,发出一点摇曳不定的煌煌之光。***回到云州后,薛苍术便继续着手为明景宸医治。

王府内的药材、人手随她支配,场地宽敞安静,无人打扰不说,还有许多珍贵的医药孤本可供她翻阅。

薛神医对此格外满意,先前被半胁迫着答应救人的事也因此释然了。

“没想到他一个藩王,府邸里竟然有那么多藏书,还有我师门都没有的医学典籍。”薛苍术在云州没有其他熟人,导致她能唠叨的对象只有明景宸和珠云两个,她挑拣了几味草药扔进捣药罐里,药杵咚咚地响,她小嘴叭叭地讲,双管齐下。

珠云天真单纯,在她看来,高炎定有几本书是很平常的事,谁让他是镇北王呢?这就令明景宸很是疑惑了,小丫头在正主面前明明怂得像只吓破胆的老鼠,怎么背地里如此推崇备至?

高炎定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兴许是高家先辈传下来的。”这话明景宸并非信口胡说,他记得当年高玄正年轻时便有研究各类古籍、碑文篆刻的喜好,可谓是学贯古今的饱学之士,他家会有这么多藏书,实在不足为奇。

薛苍术的看法颇为奇葩,她道:“高玄正我知道,天下学子都拿他当楷模典范,将他比作先贤圣人。你们说有这样的祖父,高炎定这个只会打仗的孙子,算不算不肖子孙?”

毕竟大家都只听说过镇北王打仗厉害,没见他在文坛有什么建树。

经她这么一说,明景宸忽然想起一桩小事,岁末那会儿,那混账在自己的画上题字,那么有名的一阕词都能记差了,也许还真被薛苍术说中了,他肚里空空,没什么墨水。

当年高玄正的气度风采,在他脑内清晰如昨,对方是能出口成章的大儒,两者一比较,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和他祖父比,这小子也就比目不识丁稍好一些罢了。”明景宸一锤定音,将文盲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镇北王头上。

而高炎定对此一无所知,压根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已然成了个不学无术、不肖祖辈的龟、孙。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见( )

◇ 第54章 鸩鸟之毒

薛苍术捣鼓了好几种药,有外敷的、内用的,连晚间沐浴时间也不放过,要珠云将药汁倒入汤池里,让人泡在里头细炖慢熬。

不出两天,明景宸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辛辣苦涩的气味,连舌苔也是苦苦的,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自己和一道火候精细的药膳已经无甚区别了。

可惜病人的抗拒只会加剧薛神医的变、态心理,她就喜欢看病人想干掉自己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喝她开的药的痛苦表情。

明景宸的伤病对她来说,虽然费时费力,但不说十拿九稳,好歹也算心中有成算。

然而妙手回春的薛神医万万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一起突发状况差点砸了她的金字招牌,令她措手不及。

同样的,高炎定也不曾料到,他想知道的关于明景宸的秘密,竟然会这么快显露出冰山一角,勾着他去探寻真相。

这日,有大营的将领来禀报事宜,见时候不早,高炎定便留他们在王府中用晚膳。

因将领们还要连夜赶回去,席间就没有上酒,只每桌一壶清茶代之。

就在他们边吃边继续探讨问题,气氛融洽之时,只见金鼓这个向来机灵聪慧、办事老道的亲随竟破门而入,顾不上厅内大小将领的惊诧目光,心急火燎地冲到上首对着高炎定耳语了几句。

高炎定惊立而起,茶盏因他起身的动作幅度过大倾倒在了案边,茶水沾湿了袍服,他都不曾察觉。

“诸位慢用,本王去去就回。”说罢就领着金鼓疾步而去。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镇北王,在他们心中,高炎定向来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即便面对戎黎大军也能稳如山岳。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

将领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然而谁都说不上缘由。等一个时辰后,有仆从来传话,说王爷命他们先行回去,事情稍后再议之时,众人的震惊皆达到了鼎沸。***高炎定被金鼓的一句“景公子危矣”激得惊愕失色,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将正事抛诸脑后,飞奔至听雪堂了。

此时的听雪堂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出奇,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凶兽潜伏在灯影背后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愈发令人惶惶不安。

“人呢?”高炎定冲进主屋不见明景宸,抓住廊下侍立的仆从质问。

仆从何时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高炎定,光是对方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两股战战,惊恐不安,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在……在在……照……照波……池……”

高炎定立马冲了过去。

汤池边水汽弥漫,建筑周遭的小径旁栽满了藤萝、兰花、山茶,在暖熏熏的晚风里静谧摇曳。

高炎定的到来让这片安逸轰然碎裂,他步履匆匆,袍角从旁飞快掠过,将草叶花枝击打得七零八落。

轻纱帷幔后,薛苍术几人都在。

只见温泉中,明景宸的脸庞毫无生气地后仰着,身子歪倒在池边,若不是梅姑和珠云拉着,他整个人早就沉入池底淹死了。他双颊上因高温熏出来的潮红正逐渐褪去,被晦暗、苍白所取代,他唇色暗紫,双目紧闭,已然知觉全无。

高炎定目眦欲裂,跳入池中把自己的外衣裹在明景宸身上,将人打横抱起送回寝居。

“到底怎么回事?”他转头质问薛苍术,人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他瞳孔中凶光毕露,薛苍术被这可怖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总有种下一刻对方就要暴起将自己斩杀的错觉。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面庞苍白惊慌,再不敢向之前那般随意顶撞于他。

因迟迟得不到回答,高炎定耐性尽失,他危险地半眯起眼眸,像头濒临暴怒的兽,步步紧逼,他嗓音低沉又阴郁,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胆怯的威势,“还不快说!”

别说薛苍术,就连在王府中伺候多年的梅姑都吓得不敢随意吱声。

“我……不该这样的……我……”薛苍术语无伦次地找补道,她被突发状况弄得发懵,现下又被高炎定一震慑,连正常思考都办不到。

高炎定极力克制才忍住滔天的怒意,他手指虚点了点薛苍术,威胁道:“呐,人我交给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活着走出云州!”

话撂在这里,绝不是单纯为了吓唬人。

薛苍术此刻才意识到,在湄州高炎定能一再忍让,甚至答应自己那般“荒唐无理”的要求,不过是他还没露出本性,愿意耐下性子陪自己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码。

而如今翻脸不认人,对大夫喊打喊杀,言语威逼的镇北王,才是他的真面目。

自己当初竟还为能拿捏住高炎定而沾沾自喜,简直愚不可及!

薛苍术悔得肠子都青了,痛恨自己的识人不清。奈何形势比人强,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镇北王,她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她脸色难看地挤开高炎定坐到床边给人把脉,指下的脉搏极其微弱,把了许久才勉强摸到。

明景宸四肢渐冷,气若游丝,苍白的面容上已然浮现青灰色的死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情况很是不妙。

高炎定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只觉得胸膛处又冷又痛,活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瓣心,冷意穿入窟窿中,在血肉骨缝里绞紧。

他满目只有明景宸几无起伏的胸膛和苍白透明的脸庞。

那张脸往日里秾丽到张扬,又狡黠乖张到令人痛恨,若是自今日起再无一点活气,那便如同日月不再东升西落,世间再无光明美好。

高炎定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脑袋空空,心底空空,连魂魄都是空荡荡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薛苍术将明景宸吐出的黑血抹在银针上,银针立马变黑变形,被严重腐蚀。

“是鸩毒。”连薛苍术这个说出答案的人都有点不敢置信。

鸩毒源于鸩鸟,鸩鸟以毒蛇为食,浑身剧毒,据闻连这种鸟栖息饮水的溪流都是有毒的,人若误饮,断肠脑裂而死。

中了鸩毒后,极度痛苦,如同酷刑,且几乎无药可解,反正薛苍术作为杏林圣手,从来没听说过服用了鸩毒后能苟活下来的。

两百年前,当政的皇帝因为害怕有人用这种厉害的毒药毒杀自己,曾诏令天下捕杀鸩鸟,若民间有人私自豢养、买卖,则罪及妻孥。自那以后,鸩鸟几乎绝迹。

到了桓朝,鸩毒因为稀有变得珍贵,据说有且只有宫廷里才有,它作为秘药,往往被拿来秘密处死那些身份尊贵的宗室、高官或者嫔妃。

“此毒积在他心脉中已有数月……”薛苍术用剪子将银针上被腐蚀后的锈迹刮落在茶杯中,倒入清水后,水作青紫色。她朝后一伸手,梅姑忙把笼子递上前去。

笼中关了几只老鼠,正在里头吱吱乱叫。

薛苍术蘸了茶水喂给其中两只老鼠喝,不过数息,它们便抽搐着在笼子里翻滚嘶叫,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围栏上,发出“砰砰”的巨响。

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两只老鼠七孔流血而亡。

高炎定双目定定地瞧着那两只死老鼠,面色愈沉,“你只说治不治得好。”

“……”薛苍术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与那两道幽深冰冷的目光交汇后又吞咽了回去,只能转口道,“有个古方,但从未验证过真假。”这话说得相当委婉,实际上要不是对方这副要杀人的态度,薛苍术早就让他准备后事了。

中了鸩毒能活的先例,闻所未闻。

高炎定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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