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58章

明景宸看他们闹了一阵后消停了下来,便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最后望了眼火光中影影绰绰的人,愤恨地咬了咬牙,走了。

他与邹大他们会和后回到了客栈,进了屋他们也没点灯,只借着外头迷蒙惨淡的月光坐在桌边说话。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90章 邪神庙宇

明景宸省去了高炎定那些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后,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两人听完都陷入了沉默。

窦玉自从祁州之事后对高炎定有种迷之信服,他觉得既然镇北王说月煌城会生乱象那必定真的会出事,对方坚持要他们离开,理智上他认为应该听对方的话立刻离开,但情感上……

被夜色填满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几乎无法借着那丁点月光清晰视物,只能模糊地看清对面两人的大致轮廓,导致现在他无法根据明景宸的面部表情推敲他的真实想法。

不过,能为了镇北王千里奔赴龙潭虎穴的人,想来是不会弃对方而去的。

“景公子,你作何打算?”虽然在他们三人中,自己好歹也算得上半个封疆大吏,另外两个都是白身,但窦玉清楚,能拿主意决定他们去留的只有明景宸。

明景宸道:“既然他自诩有能耐,那我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当初谭妃的交代,我等也算完成了大半,不算辜负了她的嘱托。现下很晚了,两位早点休息罢。”一副不愿再深谈的模样。

自从去见过镇北王一面后,景公子的心情似乎就很不好,窦玉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霉头,免得自己无辜被殃及,于是他乖觉地应了一声,拉了邹大往通铺上一歪闭了眼睛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窦玉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嘻索的人声,像是有人轻手轻脚地在屋里走动,然后是“吱呀”一声屋门开合的动静。

大概是起夜罢,窦玉迷迷糊糊地想,他实在困得厉害,都懒得睁开眼去确认一下。

谁知还没等他再次睡熟,又感到有人挪动自己的胳膊轻轻搭在肚腹上,然后身下这张劣质的床榻因为有人起身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轻微晃动。

这下窦玉的睡意彻底没了,睁眼就见邹大正弓着脊背在穿鞋。

他蓦地从通铺上竖起来,吓了邹大一跳。两双眼睛在黑暗里对视,在其中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尴尬。

片刻后,窦玉问他:“刚才出去的是景公子?”

邹大此时已经穿好鞋袜,他站起身道:“没错,我想他应该不是去茅厕,大人也想一同去看看么?”

听到他在私下里仍称呼自己“大人”二字,窦玉莫名觉得恶寒,他强忍着不适,兀自纠结了会儿,最终下定决心地“嗯”了一声。

明景宸从后门偷溜出客栈时,月已偏斜,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步履匆忙地从街巷间穿过,简直比在自家后花园里还要熟门熟路,这让尾随其后的两人同时捏了一把汗。怕走太快被他发现,又怕走得慢了把人跟丢了。

明景宸并未朝广场方向走,而是一直向月煌城的西北边走去。

在他记忆里,五十多年前那里是月煌城贱民居住的地方,与东南边的贵族、富户聚集地有着云泥之别。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目的地,接着穿过成排的类似于破瓦寒窑式的低矮民居和堆积成小山包的废弃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座散发着森冷可怖气息的废弃庙宇前驻了足。

当年曾有人告诉过明景宸,这座庙宇兴建于一百多年前,是上一个草原政权月乌时期的神庙。

在戎黎人战胜了月乌族,将他们剩余的成年男丁全部绑在沙漠中活活晒死后,剩余的老弱妇孺为了活命不得不迁徙到神话传说中魔鬼居住的地方——魍阴山,自此月乌这个民族就消失在大漠的洪流中,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了。

戎黎与乌月的信仰不同,当时的戎黎大汗便想推翻这座神庙在原来的位置新建一座供奉自己本族神明的庙宇。谁知,在动工的头一天深夜,戎黎大汗睡梦中突然惊恐地朝着虚空怒吼数声“魔鬼”后暴毙了。

原先的修建进度也因为大汗死后的宫廷动荡就此不了了之。

后来等新大汗继位,一时没能想起这座神庙,这事便又拖了三四年,后来的某一日这位新大汗突然想起了这桩旧事,便签发了王令,召集大臣以及工匠继续修建。

可诡异的事再次发生了,在下达王令的当夜,新大汗也同他父亲一样一命呜呼归了西,大夫和巫医对其死因都讳莫如深。不久后,宫廷中就渐渐传出先后两位大汗的死亡都是因为对月乌族神明不敬而糟了天谴的说法。

这说法越传越邪乎,一路从宫廷流传至民间。起初百姓们将信将疑,然而不久后神庙附近的坊市夜里突遭天火焚毁,与之毗邻的神庙却安然无恙,在那之后,上到戎黎贵族下到平民奴隶,都自发地对此地敬而远之。

这一带附近据说荒废了几十年,等当年的恐慌渐渐被淡忘后,这里才开始成了贱民奴隶聚集的地方,神庙就更加无人在意了。

若是算上这突然多出来的五十年,那么眼前的破庙应当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

断壁残垣的破败外观让它像是一只传说里有着无数手臂和头颅的畸形妖物,匍匐在深夜的浓雾中伺机而动。

明景宸刚迈进神庙,左手边的角落里突然亮起几点殷红的光亮,这红点邪门得很,像是魔鬼的眼睛凭空出现,不断地眨啊眨,窥伺着入侵者。

若是换个胆小的,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明景宸淡然地捡起脚边的砂石块朝那个方向扔了过去。

只听两三声凄厉嘶哑的哀鸣,三四只裹着不祥黑羽的老鸹扑打着翅膀飞上神庙的尖顶。

明景宸见怪不怪,跨过横倒的立柱和几乎要没到小腿肚的土石废墟,走到神殿中央。

上方的穹顶塌了大半,漏出一方窄窄的夜空,微弱的月光从中倾泻而下,打在高坛中央歪倒的塑像上,将其半边长有血瞳和獠牙的狰狞面孔照亮。

月乌族信奉的神祇形象与中原人庙宇里供奉的有着南辕北辙的区别。不同于那些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神,月乌族的神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邪神更为贴切。

就像眼前这尊残破的雕塑,周身的彩绘剥落了七七八八,露出里头深一块浅一块的深褐色石胎来,使得本就可怖的邪神面容更为森然惊悚。

五十年前这尊邪神像还是站立的姿态,如今一只腿断了半截,不翼而飞了,整尊石像摇摇欲坠地歪斜在那儿,给人一种风一吹就要倾倒的错觉。

然而不论是当年站着的还是如今歪倒的邪神像,都让明景宸由衷地感到不适。

因为不论你处于神殿的哪个方位,那双猩红的魔瞳都像是能转动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你,监视着你在神殿中的一举一动,让人不寒而栗,着实邪性十足。

明景宸微垂下眼帘,不去刻意直视邪神像的眼睛。

随着时间推移,那种被妖异之物盯梢的错觉才渐渐消失。

明景宸想起五十多年前那个告诉他关于神庙来历和邪神信仰的妙龄少女,对方有着一头金棕色的浓密卷发,高鼻深目,瞳孔是极为罕见的墨绿色。初见时对方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浑身脏兮兮的,但也难以掩盖她妩媚天成的美丽面庞,她笑起来格外得小心翼翼,谦卑中带着刻意的讨好,令人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女孩叫素光。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的那个素光——是他为这个女孩取的中原名字。

一时间明景宸被记忆的洪流淹没,站在神殿中央一动不动,这怪异的景象看在尾随而来的两人眼里,就像他被那尊诡异的邪魔塑像迷住了心智一样。

邹大有些心浮气躁,刚要进去探个究竟,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还有土石被滑腻的鳞片搅动的细碎声响。

窦玉吓得脸都白了,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悄声问道:“什么东西?”

邹大道:“好像是蛇。”

窦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得是多少蛇一起爬动才会有这么大动静,景公子不会是带我俩钻了蛇窝了罢?”

邹大也说不上来,他面色严肃,如临大敌,快速地将目之所及的地方查探了一遍,然后果断拽住窦玉的腰带,带着对方无声息地掠上了庙顶,身体匍匐紧贴瓦片以此隐匿踪迹。

他将碎瓦拨开稍许,从塌了的庙顶窟窿中窥伺下方神殿。

不想原先站在邪神塑像前的明景宸竟然不见了行踪。

窦玉伸长了脖子找人,几乎要将整个脑袋探到窟窿下面,被邹大捏住了后颈肉提溜了回去,他倒是不担心明景宸的去向,他们跃上庙顶的过程前后不过数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绝不可能跑远,想来明景宸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躲在了神殿的某个地方罢了。

只过了一会儿,那种成百上千条蛇拖动尾巴在泥沙中逶迤爬行的响声比方才更明朗了,不知是否因为未知恐惧在作祟,身处庙顶的邹大有种被蛇潮湮灭的错觉。

若不是定力惊人,搞不好他会趋利避害选择临阵脱逃。

邹大用手捂住窦玉的嘴巴,免得这一无是处的家伙发出声音泄露了踪迹。

两人在庙顶一动不敢动,那“嘶嘶”的蛇群吐信声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钻进耳蜗,窦玉干脆闭了眼睛,打算眼不见为净,免得真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自己承受不住。

时间在魔音围绕中极度缓慢地朝前推移,邹大精神高度紧绷,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神殿,连声音戛然而止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随着消弭的声音,一位神秘人出现在了庙宇之中。

这人浑身上下裹着黑袍,教人分辨不出男女形貌,对方在邪神像前驻足,从袍服中伸出两只干瘦如骷髅的手掌于胸前合十,口中蹦出一串晦涩难懂的话语,嗓音低沉枯哑,依旧分不清性别。

邹大听出对方说的既不是中原官话又不是当地的戎黎语,不过看这样子应当是在虔诚地向信奉的邪神做祷告。

这时,底下又凭空出现一串脚步声,一个同样黑袍加身的人走进了神殿,他的身形看着要比先来的那个高大了许多,他并不出声打扰同伴的颂词,只耐心地等祷告结束,才将头顶的兜帽揭开,露出一张年约四十的纹着图腾的中年男子面庞。

他行了个礼后,用戎黎语称呼自己的同伴为“阏氏”。

邹大瞳孔一缩,对戎黎大汗的妻妾竟会于深更半夜在破庙私会男子感到格外震惊。

据他所知,如今的大汗是个好色之徒,拥有无数的女人,王庭内有名姓的有三十多个,其中被授予阏氏封号的就有十来位,就是不知现下这位究竟是哪一个了。

那个被称为阏氏的女人发出一声冷嗤,同样用戎黎语对男子道:“阿癸拏,多么可怜,你不曾从你躯体里流淌的血液中传承到本族的语言,你将神明赐予的本能丢失了,如今你与我有什么分别?都是注定要被神明降罪的可怜虫罢了。”

女人边说边将黑袍掀开,露出一头褪去了金棕色泽的花白头发,脸上沟壑纵横,老态龙钟。

邹大见到她的真容后不禁心生疑惑,这老妪看着比如今的戎黎大汗塔尔汉大了不止一点,怎么会是他的阏氏?简直匪夷所思。

阿癸拏虔诚地双臂交叉向老妪行礼后,道:“我称呼您为阏氏并非出于讥讽,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如今族中只剩你我,再过十来年,等你我作古,累世的血海深仇也就彻底不存在了。这是天神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您再反抗挣扎也不过是……”

老妪抬手给了阿癸拏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她恶狠狠地道:“你住口!你怎么敢在神明面前露出懦夫的嘴脸!”

阿癸拏被她一提醒,下意识地看了塑像一眼,那对赤红的魔瞳俯瞰着自己,似有暴怒的征兆,令他惊惧地打了个哆嗦。那种如影随形的凝视仿佛真的是邪神听到了他的妄语对他发出的一种警告。

见他还知道敬畏神明,老妪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许,她换了个话题道:“塔尔汉怎么样了?”

阿癸拏回答:“他手臂溃烂得愈发严重,整日里被病痛折磨,只有馥蛇花熬的汤药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如今他是一刻都离不得这种毒花了。”

现在塔尔汉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在阿癸拏眼中不足为惧,实际上老可汗的死活对他俩来说无关痛痒,即便狼王立马死了,他身处的狼群也绝不会让便宜被旁人捡了去,既然得不到利益,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要他用馥蛇花吊着塔尔汉的命,这也是阿癸拏至今不明白的地方。

老妪尖利的指甲攥进了皮肉,“我就是看不惯他活得那般自在又死得那样容易。”她转头望着阿癸拏,眼底燃烧着不甘的怒火,“你永远不知道我当初放弃了什么才得到名誉、权势以及地位,可是因为塔尔汉,这些又化成沙粒从我指缝中流走。这些年,除了日益增多的皱纹,我心底的愤懑不断滋长,最终成了荆棘将我血肉缠绕,我听到神明的呼唤,要我将塔尔汉加诸于我的痛苦在他死前全部奉还回去,如此我才能安然死去,否则即便被秃鹫带上苍穹,我的灵魂也不会解脱。”

老妪的执着,阿癸拏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苦笑道:“您都说了,您和我都会被神明降罪,那神明怎会再次垂青于您让您死后到达天穹呢?”

“您与我合该下地狱才对……”

◇ 第91章 明月素光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对死后下地狱的惧怕,老妪浑身抖如筛糠,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平静下来。

她继续道:“塔尔汉发布了王令,只有取得那个中原王爷头颅的人,才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塔尔汉活着的儿子都是自视甚高又蠢笨不堪的家伙,只要他们不自量力地去挑衅,迟早都会被收拾个干净,再等塔尔汉死了,戎黎就彻底乱了。可我没想到,那个中原王爷也是个废物蠢货,竟然跑到了大漠来,还这么容易就落到了大王子和右贤王手中,让我的计划落了空。”

阿癸拏对她天真的想法感到很无奈,但因不想再和自己唯一的族人争吵,他只能保持沉默,等老妪辱骂发泄了一通后,他才道:“晚间塔尔汉已经决定,明日傍晚就要在广场上处死那个中原王爷,用他的头颅作为祭火的燃料,告慰诸天神明。”

窦玉被这个讯息震惊得无以复加,没想到高炎定明日就要上断头台,即便他真有后招,但就他现下这副半死不活,连动弹都是奢望的样子,真的有希望能成功脱身吗?

窦玉忧心忡忡,神思不属之际忘记了不能动,一个不慎踹到了碎瓦,还好死不死地掉在了老妪他们脚边。

“谁在上面!”阿癸拏率先朝头顶出言厉喝。

窦玉面无人色,因为惊惧整个人沿着庙顶坡度滑溜了下去,邹大立马拽住他,如今行踪暴露,未免再被看出他俩是中原人,只能决定先带对方脱身再论其他。

然而他还未借力跃下庙顶,就见银白的月光所能照及的地方遍布着一种身披暗红色鳞甲的小蛇。

这些小蛇个头只有两根手指加起来那么长,细若蚯蚓,嘴边却生着两颗獠牙。它们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地将地面铺满,不断攒头衔尾地扭动鼓噪,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暗红色汪洋。

这种蛇,邹大过去从未见过,但他并不敢因此小觑了它们。

这地方和底下的两人都诡异得很,听他俩方才的对话,似乎不是戎黎人。早前他听闻过一些关于大漠上的传说,知道在这片不毛之地,曾经生活着一个善于驱使蛇虫野兽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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