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就照现在的态势来看,约莫到如今是高炎定在此事上占据了上峰。
这无异于是重蹈了当年先帝朝时的覆辙。
明景宸不懂当初“六王”倒台后的大好形势下,兕奴究竟在干什么,为何会置这个天下到如今这个比五十年前更加混乱可笑的地步?
不知不觉,他们回到了昭灵寺,先前为他们在山上领路的小沙弥已经先一步回来请了寺里精通医术的师父候着好为那军匠看伤。
见天边金乌西斜,明景宸在梅姑的陪同下先回到姻缘殿前赴约。
此时庭院中来去的香客人数寥寥,暮霭沉沉中,明景宸静静站在缠满姻缘绳、招摇旖丽的大树下,身姿颀长挺拔,远看有如一杆劲韧的修竹,遗世独立。
他背后金红交织,苍穹耀目,却丝毫无法掩盖他满身的矜贵不凡。
那小姑娘姗姗来迟,当看到树下的人影时,一时愣怔。
那夕阳是如此刺目,几乎令她看不清对方融在霞光中的面容,但那胸腔中的一颗怀春少女心却声如擂鼓,她捏着帕子踌躇不前。
梅姑很快发现了她,悄声提醒负手望天的明景宸,“公子,她来了。”她顿了顿,又道:“不如还是奴婢去给她罢。”
明景宸谢绝了梅姑的好意,说好了是赔罪,他这个“始作俑者”如果不出面,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他安抚好梅姑,朝小姑娘走近了几步。
因那帷帽在爬山时摘下,后续一系列事的发生导致连梅姑都忘了在外人面前要遮掩明景宸容貌的事。
所以直到这一刻,那小姑娘才真真切切地看清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年轻男子相貌。
一见之下,她大为震撼,不由地心旌神摇,十多年人生中竟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特秀,品貌非凡的美男子,只觉得远山近树,天地万物,都应臣服于他的光辉之下。
明景宸笑着将包裹着相思豆的素帕递给她,“在下幸不辱命寻到了红豆,并再次向姑娘致歉。先前实为在下之过,冒犯了姑娘。此番回去定当静思己过,谨言慎行,还请姑娘原谅在下的鲁莽无知。”
小姑娘接过满满一包相思豆,根本来不及去听对方说的是什么,满心满眼都是这人的盛世姿容,连这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晕乎乎地没有察觉。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金红收敛,清扫完院落的寺僧发现有人竟然不出声地站在昏暗的树下,不禁被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后,遂上前招呼她尽快家去,这里要上锁了。
小姑娘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素帕,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心头空落落的,茫然四顾,哪还有方才的神仙公子,恍如大梦一场。
明景宸与梅姑回到寺里安排的院落时,替军匠看伤的僧人前脚刚离开。
潘吉迎上来和他禀报情况。
“伤得挺重,师父说最好进城再找个擅长治疗烧伤的大夫给看看,他手头药材有限,只能给伤口做个简单包扎。”
明景宸点点头,“人还醒着?”
“这倒没有,刚才喝了药睡过去了。”
此时院里已经掌灯,弦月东升,疏疏淡淡地嵌在紫蓝色的夜幕上,冷冷地洒下银辉照亮庭前方寸。
明景宸被月色和庭院里疏朗的树影衬得清减冷寂,眉眼间像是凝结了一层霜雪,叫人不敢轻易靠近,他说:“我想到一事,想请潘统领去办。”
潘吉立刻道:“但凭您吩咐,属下及手底下的兄弟愿为景公子效犬马之劳。”
明景宸心知,与前次去戎黎的路上听命自己的情况不同,现在潘吉对自己令行禁止,定然是高炎定走之前对他有所嘱托才会这样。
高炎定这厮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何突然对自己这么毫无保留地信任,难道就不怕自己背着他干出不利于他的勾当来么?
"你带人去山上看看,这军匠是否还有同伴逗留在那儿。"潘吉惊讶道:“您是怀疑从佩州军器局逃到咱们云州来的不止他一个?”
明景宸没有否认这种猜测,“不论他是在佩州还是来云州的途中被烧伤的,我看患处症状不像是近几日留下的。单凭他一人,没有同伴扶持,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又要躲避追捕的佩州差役,比登天还难。况且方才下山时,我见他总是朝身后张望,定然是山上还有他牵挂的人,又怕我们的出现会威胁到他同伴的安危,所以始终闭口不言此事。”
“属下立马带人上山搜寻。不过……”潘吉望了眼天色,实在不放心将明景宸扔在寺庙里,“景公子,属下先派人送您回去罢,您再不回去,恐怕王府里的金鼓就要坐不住了。”
他们本身就没打算在昭灵寺借宿过夜,以至于被褥、衣物、汤药都没准备。
潘吉可不敢让这位金贵体弱的景公子就这么囫囵地在外头睡上一夜,出了事,他可没有多余的脑袋给自家王爷砍了出气的。
他清楚明景宸向来主意大,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必须得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尽快说服他立刻打道回府。
“景公子,方才寺僧说最好还是要尽快找个大夫给那个军匠重新看伤,烧伤最是棘手了,这可拖延不得。您回去恰好能带上他,这般既安了属下的心,这人又能得到医治,岂不是两全其美?”
明景宸似笑非笑,“潘统领倒是愈发口齿伶俐了。”不过他这次倒是没有叫对方难做,很快答允了下来。
潘吉大喜,立刻招呼了属下过来命他们护卫明景宸回王府,等把人送出昭灵寺的山门,又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远去,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此刻他倒是不急着上山,这趟出行,他带的人手不多,刚才又分出去几个护送明景宸回城,导致能派上用场的寥寥无几。
不过他早就发了讯号,想来现在各个下山的路口都已经被闻讯赶来增援的亲卫牢牢把守住,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过去。
果不其然,他在山门前等了没多久,就见一簇簇连绵的火光迅速地从远处涌来,很快在他面前停驻。
潘吉翻身上马,朝同僚们比了个行动的手势,一行人立马浩浩荡荡地沿着白日里的路径上山去了。***马车载着明景宸很快回到了安宛城。
梅姑望着昏迷的军匠问道:“公子,这人该如何安置?”依照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在城里寻个靠谱的医馆让里头的大夫、药童帮忙照看为好。
但明景宸自有他的考量,“就安置在听雪堂里就近照顾罢,梅姑,你去和金鼓说一声,让他去请大夫来。”
“这……”梅姑很是为难,在她看来,这人不过是个私逃的军匠,直接交给官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把人带回听雪堂实非明智之举。
明景宸自然瞧出了她脸上的迟疑,只好耐下性子与她解释道:“梅姑,如果我没料错,佩州出事了。”
“什么!”梅姑眼皮一跳,惊骇莫名。
佩州与云州接壤,位于北地西南部。如今镇北王跨江去了湄州,一旦佩州出事,若是真的闹将起来,何人能辖制他们?
况且自开年以来,针对高炎定和镇北王府的事还少么?
难道这又是一次趁王爷不在北地借机滋事的阴谋?
梅姑越想越忧心忡忡,经过这一年的相处,她如今对明景宸这个人的能力和人品抱有十成十的信任,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深信不疑,“公子是觉得这人是个关键人物,所以要他住进听雪堂里好确保他的安危?”
明景宸道:“佩州是重中之重,它对高炎定来说无异于是他的要害之一,那边一旦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犹如断了他两条臂膀。”
梅姑听他将后果说得这般严重,再不敢质疑明景宸的任何决定,等马车驶入王府,她就先一步下了车驾去找金鼓了。
金鼓的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就把大夫带到了听雪堂。
仍旧是老熟人,先前的那个军医。
军医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回不是给景公子瞧病,不过没等他松口气,等看到军匠身上的烧伤后,不由地苦笑道:“老夫是不是说过很多次,老夫擅长的是治疗跌打损伤,你们怎么总是找些疑难杂症来为难人呢?上次景公子后背的烧伤,老夫就无能为力,你们……你们……”说到后来,军医都很是无奈。
金鼓陪笑道:“您老人家就别谦虚了,薛神医在的时候,小的还总瞧见您跟在她身边偷师,您呀,今非昔比了,找您肯定比找外头医馆里的坐堂大夫来得靠谱。”
军医被他戴的高帽压得老脸一红,强自争辩道:“什么偷师!你这小厮怎么凭空污蔑人!那是老夫与薛神医在光明正大地切磋医术!”
金鼓嘿嘿笑,一叠声地哄他道:“是是是,是切磋医术。您呀别磨蹭了,这是景公子带回来的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您怎么与他交待呢?”
军医只好坐下给军匠诊脉看伤。
这时珠云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个小匣子。
金鼓以为是明景宸那边又有什么吩咐,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
珠云将匣子递给他道:“公子叫我将先前薛姐姐开的药方拿出来给大夫参考斟酌。”
话刚说完,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军医立马跑过来乐呵呵地抢走了匣子,赞道:“还是景公子想得周到。”
“嘿!”金鼓气笑了,“这老头变脸的速度还真够快的!”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 第121章 一夜无梦
一回到听雪堂,明景宸就先去照波池泡了个澡,将白日里积的一身尘垢洗刷干净。
带着一身水汽回到主屋时,梅姑正盯着侍女在上菜。
蟹粉狮子头、青虾卷、糖醋茄以及一碗三脆羹,再配上一小碗碧梗米饭,明景宸在晚间向来吃得少,甫一看到这桌子菜,就觉得胃里已经有了饱腹感,“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下这么多?明日让膳房再精简些才好。”
梅姑把碗筷塞给他,一边为他布菜一边道:“您白天耗费了不少气力,合该多吃些才对。奴婢可不能再惯着您挑嘴的毛病了,自打去了趟戎黎,您又瘦了,得赶快养回来才对。”
明景宸故意唉声叹气道:“梅姑这是把我当年猪养呢,总惦记着我身上的几斤肉,少半两都不行。”
“那可不!”梅姑眼疾手快地又夹了几筷子菜在他碗里,一副务必要把她布的菜全部吃完才放人下桌的架势。
等好不容易吃完,明景宸就在庭院里来回走了几圈散散食。
梅姑端了一盏温热的牛乳给他,见明景宸眉峰紧蹙,一脸的抗拒,哄他道:“前两日您喝完,夜里睡得比往常香甜,奴婢便吩咐膳房的人,让他们每日晚间都呈一盏鲜牛乳过来,听说他们为此还特意从外头牵了头奶牛回来,养在单独辟出来的牲畜棚里。您若不喝,岂不是让大家都白忙活了一场?”
“何须为我一人这般兴师动众,耗费银钱!”
梅姑却不以为然,“别说是碗牛乳,就是天上的帝流浆,您也喝得。”
明景宸怕自己再矫情下去,对方还不知要说出旁的什么话来,连忙端起来一饮而尽。
梅姑把碗收起来,又进去里屋铺床好、整理帷幔。
近来,听雪堂内都用鲜果、花朵代替香料来熏屋子,明景宸的寝室内专门设了一只做工精巧的荷叶状香橼盘用来盛放这些芬芳的果子。
将上头有些干瘪的佛手、香橼换下,重新放上一批新鲜的后,梅姑道:“公子,这果子的味道会不会太清淡了些?要不还是换回之前的那款熏香如何?”
明景宸倒是很喜爱这些果子的香气,他佯嗔道:“一个男人身上熏得比姑娘还要香喷喷的,做甚?梅姑是要我出去引蝶么?”
梅姑捂着嘴笑,“奴婢可不敢让您出去招蜂引蝶,回头王爷知道了,可别把奴婢全家给逐出王府去了。”
明景宸怪道:“怎么又扯上他了?诶,近来你们几个好生奇怪。”好像不管前一刻他们是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话题总会莫名其妙地拐到高炎定身上。
这是自己的错觉么?他很是疑惑。
梅姑讪笑道:“奴婢是信口胡诌的,您当笑话来听就是了。”
为了避免被看出自己的不自然,她快步走到一旁将半敞着的窗棂给关上了,“夜深了,您早些歇着罢。方才奴婢去瞧过后院那边的情况,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前头门房那儿也已经安排人守着了,一旦潘统领那边传来消息,就立刻来听雪堂禀报。”
明景宸思索了片刻,觉得以潘吉的能力,估摸着后半夜就会有结果,他本想说自己要坚持等到对方传消息回来,但见梅姑垂手站在一旁幽幽地盯着自己,但凡自己说一个“不”字,她绝对会留在这儿陪自己守上一夜,到嘴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乖乖躺到了床榻上,假装闭眼睡觉。
然而,不知是那盏牛乳起了作用,还是白日里真的累坏了,明景宸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鸟雀啁啾。
他迷迷瞪瞪地抱被坐起,脑海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茫然极了。
这时门扉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梅姑端着水盆走进来,见到坐在床上的明景宸,笑道:“您醒啦?”
明景宸“嗯”了一声,直到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他那被堵塞住的头脑才稍稍通畅清明过来。
“梅姑!潘吉昨晚没有音信么?”
梅姑道:“后半夜他就回来了一趟,得知您睡了,又走了。”
明景宸立马起身穿衣,“说好的会来叫醒我呢?怎么说话不算数?”他说话时带了点起床气,加上一双透着埋怨的漂亮眸子,倒有些娇憨的可爱。
梅姑知道他不是真的责怪自己,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浅笑,一边帮他系腰带,一边解释道:“潘统领说了,人都找到了,不过都和昨天那人一样身上有伤,于是他先做主将人安排在王府外的一处别院内,不仅派了大夫和亲卫过去,还亲自去坐镇。您呀,尽管放宽心。想来一会儿,潘统领就过来向您复命了。”
潘吉来得比预想中的快。
早膳还未来得及从食盒里端出来,他就在屋外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