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 第107章

◇ 第185章 故人重逢

见高炎定听后果然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又道:“看来奴婢猜得没错,您确实不知情。景公子这人很是聪慧,但他一个大男人拿起针线来也难免笨拙,那段时日背着您他连书也不看了,画也不作了,只和这女红针黹较劲,绣废了二十来只这样的荷包,才勉强做出一只让他满意的来,十根手指头上全被针扎过,当着您的面他不愿声张,背地里偷偷让奴婢配了药膏来抹。”

“奴婢与景公子相处了这么长时日也算看出来了,他这人有什么苦楚心事一向都是憋在心里不吭声的,就像早前他背上结痂痒得整宿睡不着,也是宁愿自己受苦不愿诉之于人。他这脾性虽可恨,但奴婢却更多地是觉得他可怜。都说皆知莲无垢,谁知莲心苦。想来不论景公子表现得有多么绝情,他也定是有苦衷的。他看似冷漠疏离,实则有情有义,连奴婢这样微若草芥的人,他都要说一句感佩于心,更遑论是对您呢?”

高炎定不吭声,但手不断摩挲着荷包,反复把玩。他当然知道明景宸并非对自己无情,可总有那么些人和事让对方一而再地选择抛下自己,离自己而去。

他二人之间隔着崇山峻岭和汪洋大海,他们所属的时代不同、立场不同,本就不该在一起。

想来也是可笑,他曾经有多么厌恶鄙夷掀起“六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对祖父在镜庭湖上一举擒拿反王、进京献俘的事迹有多么骄傲,如今对明景宸的爱恨就有多么复杂。

他本不该再去想、再去爱这么个人,世间百媚千红数不胜数,他高炎定想要怎样的男子没有,何苦对他明景宸痴心错付。

可谁教唯独明景宸是他的情之所钟,弱水三千,他偏偏要为了这一瓢水撞得头破血流。

高炎定内心挣扎不休,即便日日用烈酒来麻醉都摆脱不了那种痛苦,理智让他放手,可感情上却不知悔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毅然离去的人,为他心痛为他惊忧。

“明景宸,你当初就该一鞭子勒死我,也好过让我如此煎熬。”高炎定将酒坛抛开,一下躺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

梅姑用帕子给他拭泪,也不说旁的话,只道:“景公子离开前将去岁从戎黎带回的花种全部种在了花圃里,今早奴婢去看,发现有些已经冒了嫩芽。奴婢是个急性子,赶忙去请教花匠,问他这花什么时候能开。他说要等到明年才能开花,还说这花在戎黎那边有个含义,叫爱一个人至死不渝。这花种是横跨沙漠戈壁千里迢迢带回的,在北地落地开花尚且需要很长一段时日,又因我北地与戎黎那边气候迥异,到了这儿还需花匠精心打理照看。一朵花尚且如此,何况是个人呢?俗话说好事多磨,不外如是。”

再多的梅姑就没再说下去了。

高炎定听后又哭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良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梅姑将窗户打开,暮春的风都是香的,那是春日的花开至荼蘼时留下的最后热烈,被暖熏熏地吹进来,像是明景宸刚沐浴完后的乌发拂过脸颊。

高炎定望着那幅上元佳节灯会的画,上头还有那夜他写错一字的词: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自己与明景宸相伴着渡过的不过堪堪两个上元佳节,若对方真一去不回,自己也放任着消沉下去,那么到了明年那个时候,真就成了“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他这般自嘲地想着,目光不知不觉移至那幅祖父所绘的画上。

镜庭湖上烟波浩渺,王侯公子翩然远去。

那广袖长裾,脚踏万顷浪潮的身影逐渐与脑海中那人纵马而去的背影融合在一块儿,高炎定抚上白影,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走出了这间困了他许多日的屋子。

他去看了花圃中刚发芽的天宝花,毛茸茸的三四片嫩芽触在掌心里,像是明景宸用指尖轻轻地搔刮着自己手心。他去了梅林,梅花早已凋谢,如今满枝头都是嫩生生的新叶,鲜翠欲滴,热闹繁盛之态并不比冬日花开之时逊色。

高炎定因明景宸离去后荒芜的心间也因天宝花和梅树的欣欣向荣而滋生出一点希冀的绿芽来。

想来,他与明景宸之间的缘分和结局绝不该停止于此。***明景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金碧辉煌、极尽奢靡的寝殿内,坐起身时胸口处仍能感到针扎般的疼痛残留。

他掀开绣有合欢花的天水碧罗帐赤足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格外陌生,且周遭静悄悄的,不闻一丝人声。

明景宸绕过那尊正不断冒着香雾的鎏金螭兽熏炉推门出去,寝殿外是一条长长的花廊,廊上悬着一盏盏金嵌玉四季花鸟纹琉璃宫灯,莹润的灯光将长廊两侧各式叠石假山、香花异草照亮,衬得整座庭院犹如梦中仙境。

他自小博览群书,年少时又曾游历过天下,自然见多识广,很快在那些花草中认出一种被人戏称为“半斗金”的名贵花卉,不禁蹙起好看的眉眼,对这种张扬靡费的行为产生由衷的抵触。

他沿着长廊慢慢朝前走,仿佛穿梭在一座美轮美奂的迷宫里,在不断探索中,原先那种陌生感如同被一双手轻轻拨弄开,一种怪异的熟悉随之油然而生。

“这里是……”明景宸在查探了几处殿宇后,心中的疑窦更深了,虽然眼前所见被金玉奇珍装点得几乎与印象中的那处大相径庭,但建筑的大致结构并未改动,以至于越往前探寻,异样感越重。

直到他来到一间显得与其他几处风格很是格格不入的书房中。

书房很是开阔素雅,一张长长的书案上罗列着文房四宝、笔架、书灯等物。

明景宸拿起砚台来看,只见这方洮砚一角被生生磕掉了少许,使得原本莹润细腻、色泽雅丽的外观略微有些美中不足。他摩挲着那处残缺,想到当年自己初得这方洮砚时,将其视为心爱之物,却不慎被兕奴磕坏了一角,因实在喜爱它的清丽动人,即便缺了一角也舍不得把它束之高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能见到这件旧物。

将砚台放回原位后,明景宸的目光又从案上另外几样旧物上掠过,然后落在靠墙的书架上。不出意料,上头的书同样很是眼熟,每一册都有很明显的翻阅痕迹,很多书上还被人用笔做了批注心得。经史子集、六韬三略……他闭着眼睛都能把这些书的名字无一缺漏地说出来。

看完书又去看另外两面墙上的字画,有些是当年自己收藏的名家字画,旁边还有几张是他年少时所绘,要不是现下亲眼见到,他都已经忘了自己曾作过这些画。

到这一刻,明景宸才完全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何处了——是他年少时曾伴太子读书的地方,毓华宫。

毓华宫自建成以来就被人称作是小迷宫,相传前朝设计建造这处宫室的匠人中有通晓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演算的高手,将其化用在筹划起造中,以至于若是不知其中关窍,连寻到宫门入口也是极艰难的。

到了本朝先帝时期,因唯一的儿子兕奴钟爱这处宫室,便破例将其作为太子读书的学堂,命太傅们每日来毓华宫授课。

谁承想,时隔五十多载,昔日读书的所在竟已变得面目全非,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银屏金屋。

可是,既然外头都变了模样,为何偏偏还留着这间书房和这些旧物?究竟是何用意?

明景宸抚上高几上的花尊,花尊里插着几枝玉兰花。玉兰花晶莹如玉,清香阵阵,状若酒杯,他不禁又开始睹物思人起来,想起当日高炎定送自己的玉兰花灯,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好端端地挂在床尾,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对方迁怒砸烂了,那就太过可惜了。

一想起高炎定,他就控制不住思绪去回忆更多的过往,那些拌嘴怄气、倾心剖白、千里奔赴……如同一块块被珍藏在匣子里的糖果糕点,只轻咬一口,嘴角就不由地扬起,令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珠玉的光芒笼罩,愈发教人一眼沦陷。

因他想得太过投入,导致连身后有人靠近都不曾第一时间察觉,直到一声苍老又激动到打着颤音的“小皇叔”,才让明景宸如梦初醒,手上一用力,不慎扯落了几片玉兰花瓣,他整个人也僵在了原地,许久才鼓起勇气慢慢转过身去。

【作者有话说】

小宸看到的书房之前王爷入京给老皇帝贺寿的时候也误打误撞进去过,只是因为他对字画没什么兴趣,扫了一眼就走了emmm所以他错失了重要线索┓(′`)┏咱们周五见~

◇ 第186章 面目可憎

明景宸曾设想过许多次他与兕奴见面时的情景,但真到了这一步,他才意识到,再多的设想都不及身临其境之时来得忐忑震撼。

只见眼前年近古稀的老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燕居服,花白的发丝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头戴金丝翼善冠,身量微微发福,面容白皙松弛,上头附着些深浅不一的老年斑,虽保养得宜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养尊处优多年又被酒色生生掏空了身体的垂暮之人。

明景宸愣怔地望着他,只觉得陌生,在强迫自己像是在大海里淘金一般反复搜寻记忆深处才勉强触摸到一点点微妙的熟悉感。

天授帝不由地又上前靠近了两步,他眼眶里蓄满了泪,又喃喃唤了一声“小皇叔”,见明景宸仍白着一张记忆中昳丽无双的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不禁黯然道:“小皇叔,五十多年未见,你风采如初,可兕奴却已经老了,老到连你见了都不敢轻易相认的地步。小皇叔,你好好看看朕,朕是兕奴啊,你不认得了么?”

明景宸嘴唇颤了颤,“兕奴”两个字在舌尖逡巡了几圈后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收敛住眉目克制地唤了一声“陛下”。

天授帝如遭雷击,布满细纹的眼角滚下一串泪来,“你叫朕什么?”

明景宸抿着唇,抱拳对他行了个君臣之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况且微臣本就罪孽深重,不敢再罪上加罪如少时那般越矩直呼陛下乳名。”

天授帝苦笑道:“罪孽深重?小皇叔,你是在怨怪朕明知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出于大公无私,是为了我桓朝江山永固,朕却自私自利到眼睁睁看着你含冤牺牲,非但不还你清白反而还赐死了你,是不是?”

明景宸道:“当年之事罪不在陛下,是微臣太过自傲狂妄,急功近利,为达目的漠视了那么多鲜活无辜的生命。镜庭一碧万顷,却也遮掩不掉千尺浪潮下埋葬在淤泥中的无数尸骨。微臣不死,难平众怒,难镇冤魂。您当年赐死罪臣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天下不需要像‘六王’这样目无尊上的藩王,至高的权柄该牢牢握在圣主明君之手才对。如果您大张旗鼓地为一个逆臣反贼撑腰鸣不平,难免将来会有居心叵测之徒堂而皇之地效法。‘六王之乱’有一次便够了,这乱臣贼子微臣当得心甘情愿。”

明景宸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光明磊落,全无私愤,天授帝听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哭得老泪纵横,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并请求他的原谅。

“小皇叔,在你为了朕为了桓朝离开帝京毅然赴死后,朕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坐拥江山也会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和无能为力。当日朝堂内外全是逼迫朕赐死你的声音,朕实在是没办法……朕……并不想让你死……”

“往事已矣,不必多言,您的苦衷微臣都明白。”明景宸显然不想再去纠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拍了拍他肩背聊以慰藉,其他的并不多说什么。

天授帝以为他原谅了自己,喜不自禁,“小皇叔,今生还能与你相见真像做梦一样,你可知……你可知……朕……”

明景宸警惕地拂开他圈着自己的手臂,向后退开了两步,故意岔开话题道:“明琬琰人呢?”

原先温情脉脉的面容一僵,天授帝浑浊的目光中有慌乱一闪即逝,他不自然地扯开嘴角笑道:“提他作甚?小皇叔,这些年来朕心里藏着许多话要说与你听,咱们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说着就要来拉他。

明景宸借着走动避开了对方的手,说实话,虽然眼前之人仍用当年旧称称呼自己并极力表现出热络的样子,但终究是物是人非,五十年岁月造就的隔阂一如深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得了的?想必兕奴心里也清楚,不过是存着几分自欺欺人的侥幸罢了。

今晚发生的事太过教人心乱如麻,明景宸实在没闲心与他再虚与委蛇、强装熟络下去,而且每当对方唤自己“小皇叔”时,总有种荒谬感在心头萦绕不去,让他愈发心情复杂。

索性便将这温情的面纱全部揭开,也好过在这执手相看泪眼地做小儿女之态。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疑问:“陛下,明琬琰如今在何处?”

到了此刻,天授帝就是再想敷衍搪塞过去也是不能了,他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法令纹深深地镌刻在两颊上,面皮松垮地垂下,老态龙钟里透着股阴鸷狠辣。

这倒是让明景宸大吃了一惊,因为在他过往的印象中,那个纯粹可爱、天真顽皮的兕奴从未有过这样教人胆寒的神情。

这一刻,眼前的老人彻底褪去了早年那个在毓华宫里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金鱼的小太子兕奴的影子。

对方只是桓朝的天子——一位践祚几十年早已在纸醉金迷和权利巅峰中迷失了自我的老皇帝。

明景宸轻叹了口气,并不以此为怵,第三次问他:“明琬琰究竟在哪儿?”

天授帝无可奈何地瞧着他,“小皇叔,你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口口声声叫微臣小皇叔,然而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可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当日情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微臣扪心自问不曾有愧于您,但您呢?陛下,您越矩了。”

“越矩?什么是越矩?朕是天下共主,是桓朝的天子,朕喜欢个把人天经地义,何人胆敢置喙!”天授帝厚颜无耻道,“别说是出了五服,就是嫡亲叔侄……”

“够了!!!”明景宸听不得这些漠视人伦纲常的污言秽语,忍不住出言呵止,“那些圣贤书您都读到哪里去了!先贤圣人、鸿儒学士何人曾教导过您这些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歪理!您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错了么!”

天授帝冷笑道:“朕何错之有?古人云,君不名恶,臣不名善,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他一步步朝明景宸靠近,似笑非笑道:“小皇叔你看,古代先贤都这样说了,所以怎么会是朕的过错呢?要错也是小皇叔的错,谁叫你闯进了朕的心底,不论怎么驱赶都无济于事,你在朕心底扎了根,在朕的神魂里筑了巢,你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朕的脑海里兴风作浪,搅动情、欲。是你把朕从明君的位置上生生拉扯到背,德的地狱里。明明你就是始作俑者,可你为何还故作无辜地来指责朕?”

“你——”明景宸从未想到过竟有人能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到如斯境地,他再次避开老皇帝伸过来的手,冷声道,“所以您和明琬琰故意设了个局把臣诓骗来帝京,就是为了把您这些年的荒唐昏庸全部赖在臣身上么?”

明景宸的目光亮如朗星,他讽刺一笑,“可臣毕竟已经‘死’了几十年,过去与您也不曾有过任何苟且,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您想给一个死人泼脏水,也并非那么容易。”

天授帝像是入了迷障,他道:“朕怎么舍得世人的口诛笔伐落在小皇叔身上,没错,是朕让琬琰设法将你骗来,因为朕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些年来,朕夜不能寐,对你爱入骨髓,情根深种,过去以为你死了也就罢了,可你却好端端地活在人世。朕怎么能容忍明知你还活着却与你天涯两隔,仍旧饱受相思之苦?朕富有天下,万里山川,亿万子民,朕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可朕不过是想与你长相厮守,生同衾死同穴,这样简单的愿望,小皇叔难道还不能成全兕奴么?”

“简直是不知所谓!”明景宸听了他的剖白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感到恶心齿寒,“你好好看看你这副样子,哪还有一点天子的威仪风采!当年你说要做个旷古烁今的明君,你都忘了么!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昏聩无道,自甘放纵,比之你的祖辈父辈更为荒淫可笑,你这般败坏江山社稷,将来你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谁知天授帝听了这番痛斥后,不仅没有反思己过,反而嗤笑出声,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为此笑到不能自已,“敢问小皇叔,那你与逆贼高炎定行婚嫁之事,难道不是站在我明氏江山的对立面,不忠不义,数典忘祖,里通外敌么!”

“你瞧,你与朕有何分别?你的所作所为也是在葬送江山。你身为明氏子孙,皇族宗亲,却与叛党逆贼有了苟且私情。小皇叔,你是否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若朕放任不管,将来你是否还要帮着那狼子野心的狗贼夺了朕的天下?高炎定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甘愿委身于他。之前朕将你奉若神明,视为皎皎明月,在得知此事后就有多痛心疾首,恨不能生啖那逆贼的血肉,再掏出小皇叔的心好好看看,是否真是石头打的!”

◇ 第187章 妒火中烧

明景宸沉默不语,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纠葛是他的隐痛,他并不想诉之于人,让人妄加置评。

何况对方所说的事并非无的放矢,他确实没有坚守住本心,在北地迷失了自我,深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

如果说天授帝在声色犬马里日渐堕落,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在儿女情长中软化了心肠,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高炎定这个可能倾覆桓朝的隐患扼杀在摇篮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授帝见他面白若纸,神色悲凄,意识到自己方才把话说得太重了,他深知明景宸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要是一味强势逼迫,不仅适得其反,还会葬送掉最后一点年少相伴的温情,反而对自己大大的不利。

于是,他又温言软语道:“小皇叔,千错万错都是兕奴的不是,刚才是朕太心焦了,情急之下才说错了话。你是桓朝的宸王,高炎定那等不入流的叛贼如何能与你相配!过去的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何不放下过去种种,只着眼将来。你要朕成为明君圣主,朕立马就可以做给你看。只要你不再离开帝京离开朕,你想怎样,朕都可以依你。小皇叔,不要再抛下兕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座如同坟墓一样的皇宫里过活。只要你点头,你为贤王朕为明君,你我二人携手,定能匡扶天下,打造一个昌平盛世!”

天授帝滔滔不绝地畅想着未来,甚至连他自己都被嘴里说的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幻想给蒙骗住了。

然而明景宸是何许人也,岂会被这等花言巧语和不切实际的谎言欺瞒,他只愈发觉得对方面目可憎,教人胆寒心冷,大失所望。

明景宸的冷淡疏离让天授帝内心更加狂躁暴虐,可念在他俩多年后重逢,若是此时控制不住脾气把人吓坏了,依照对方的性子恐怕不能善了,老皇帝内心不无期待着能与明景宸重温旧梦,自然不愿破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

加之已经到了后半夜,他年事已高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精神难免不济,便只好忍气吞声地道:“小皇叔,天色已晚,你就在毓华宫中好生休养,明日朕再来看你。”说完又忍不住留恋地望着他,希冀着他能挽留自己,可惜一切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最后也只能黯然离去。

等人离开后,明景宸不禁舒出一口气,他飞速走过去把窗子推开,天际一轮明月将清辉撒在窗棂上,像是在木格子表面刷了一层银粉,他不由地对月感怀,暗自想着此时此刻,高炎定是否已徜徉在睡梦中,若还醒着,是否也在观赏同一轮孤月。***天授帝果然如他说的那样第二日一早又来见明景宸。

许是他二人之间也没旁的话可以闲聊,而说些事关朝政局势的话又难免扫兴。他便总挖空心思地说些旧事,想用回忆过往的方式拉近彼此的距离,好让明景宸能与自己亲近稍许。

然而不论他把过去说得怎样天花乱坠,感人至深,明景宸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架势,导致收效甚微。

天授帝做了几十年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天子,且随着岁年增长,脾气愈发恣睢古怪,可以说,这么多年还不曾有人能让他这般伏低做小地刻意讨好,连他宠爱多年的明琬琰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优待。

开头两天他还能耐着性子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碰一鼻子灰仍觉得无怨无悔,可很快他的耐心就耗完了。

十来岁骄矜的小太子兕奴面对小皇叔的疏离,尚且能哭闹一通顺带变着法地撒娇卖痴博取怜悯,可年近古稀的老皇帝早已失去了这个优势,同样的冷遇,只能让他暴跳如雷,变得更为乖张暴虐。

明景宸无视脚下的狼藉,只平静地从棋笥里重新取了黑白子一枚枚地放置在棋盘上,不过片刻功夫,便将方才被搞毁的棋局恢复了原样。

他这样的做派更像是在挑衅天授帝的威信,叫他忍无可忍。对方一把扣住他执棋的手腕,怒容已现,“小皇叔,朕的耐心有限,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朕,朕无法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兴许这些事会让小皇叔你吃点苦头也不一定。”

明景宸仍旧老僧入定般垂眼看着棋盘,压根没把天授帝的警告放在眼里。

天授帝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只用一种阴郁偏执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对座的人看。明景宸浑然不在意是否有人对弈,挣脱开桎梏后干脆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顾自厮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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