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赐福一直都是这样办,从未出过差错。
他们在祭坛前落座,便嗅到掺着火焰气息的花草香味,对于乌北人来说,这些味道是他们最信任、最亲近的味道。
水草喂肥了战马,火焰驱散了黑夜,巫舞为他们驱赶邪恶,每一支燃烧的花草,都是沟通天神的灵桥。
巫舞完毕,大宗伯手持花环,走下祭坛。在赐福仪式中,他无需向任何人见礼。
他手中的花环轻轻戴在了小王爷的头上,用乌北话向他念诵赐福的咒语。
坐在小王爷身边的,就是即将与他成婚的河越公主。这位公主看起来脸色很差,仍然乖顺地低下头,让大宗伯为他戴上花环。
大宗伯念诵完咒语,他抬头就撞上了台上其中一位小宗伯的目光,他顿时一晃,险些将花环掉落。
小王爷忙伸手扶了他一下,小声说:“别害怕,他们是神的使者,是为我们赐福的,刚刚那些话也都是好话,祝愿我们同心同德,如意顺遂之类的话。”
巫师总是会在脸上画上复杂的图案,在火光下看起来是有些怪异。
赫连青觉得公主一定是没有近距离地见过这些,因此才有戚戚之色,便握住了公主的手,轻轻捏了捏,让他安心。
但是公主看起来不是很好,脸色煞白,像是被吓坏了。
赐福仪式已经将近结束,但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因为他是小王爷更不好提前离席,人人都知道,他是代表他父亲来到这里的。
他便叫人把桐芜叫来,想着公主一直都很依赖她,也许桐芜在身边他会好一些。
桐芜今日看起来也不是太好,脸色和公主一样难看。
小王爷有些苦恼,巫师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把从南地来的公主和侍女都吓成这样。
而且桐芜一来,公主像是更加撑不住了,表面上的平静都几乎破裂。
桐芜很想安抚他,但是心中的不安在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已经升至顶峰。
不过还好,仪式已经快要结束,只要离开这里,还有思考对策的余地。
苦苦熬到最后,公主依靠着桐芜的搀扶才站起身,却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烧起来了!”
公主的脑子嗡嗡作响,什么烧起来了?谁烧起来了?要把谁烧死?
不是任何人,是他椅背上插着的那只蓍草,在他起身的一刹那,突然燃烧了。
第23章 处心积虑的阴谋
蓍草是沟通神鬼之物,如今自燃,小宗伯便脱口而出:“有邪物!”
祭坛周遭顿时沸腾起来,为何旁人的蓍草都安然无恙,唯独这位从河越来的公主产生了异样?
乌北族人本就仇视外族,更何况小王爷对这位公主一直宠爱有加,对此的议论之声也从未平息过,不过是碍于小王爷,没人敢说出口罢了。
小王爷上前一步,牢牢地将公主扶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镇定自若地说道:“冬季干燥,此处多有明火,突然燃烧也不奇怪。”
“蓍草是沟通神鬼之物,怎么会无故自燃?一定是它察觉到了邪祟!”
赫连青立刻发了怒,喝道:“你想说谁是邪祟?自从公主到达乌北,人人都要对一个外族公主议论纷纷,祈福仪式从未出过差错,今日倒是有了邪祟,到底是看不惯他,还是看不惯我?”
所有人都闭了嘴,没有人敢接这句话,于是目光都汇聚在了今日的大宗伯身上,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能够服众的说法。
大宗伯缓缓走下祭坛,来到小王爷和公主的身边。
公主再次受到惊吓,紧紧依偎着小王爷,生怕他也撒开手,把自己交给这些巫师。
赫连青在轻轻拍他的背,试图让他放松下来。
大宗伯的脸上画满了奇异的图腾,他面上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比旁人要突出些,眼珠浑浊,却目光烁烁,他就这么看着公主,似乎想由此看进公主的魂魄里去。
公主紧紧抓着小王爷的手,他最怕这些巫师,所有人都认定巫师是沟通鬼神的使者,他们的一句判词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赫连青也被他盯得有些发毛,问道:“大宗伯看出来什么了?”
他问毕,却又多说了一句:“大宗伯是修为极高之人,必然和不通神识的普通族人不同,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而误会什么。”
这位小王爷出生时,就是由大宗伯前来为他赐福,小王爷对于大宗伯,除却尊重,也比旁人要亲密些。
但他今日说的这话,却带了些提点的意味,年近八十的大宗伯听了去,反而露出了笑容。
小王爷的翅膀硬了,不甘心受人摆布被人裹挟,这是好事,乌北族人需要这样的统帅。
就算这位公主真是邪祟,如今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丈夫怀中,又能成什么事?
大宗伯面对小王爷略带威胁的目光,决定卖他一个人情。
然而开脱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有人说道:“是不是邪祟,总不能凭一两句话就决断吧。”
这句话说得似乎很公道,但是小王爷一下就听出来话中的意思。
果然,此人继续说:“乌北的祖先从苍烛山而来,山上的祠堂至今仍在,公主既然嫁到了乌北,不如就照乌北的习俗,前去祠堂参拜,祖先认可,邪祟之说自然不攻自破。”
乌北的族人至今都不肯承认一个外族人的身份和地位,区区一个和亲公主,凭什么能够成为乌北王族中人,等到小王爷真正大婚,公主的名字就真的要写入乌北族谱之中了。
小王爷面上像结了一层冰,冷冷道:“如今大雪封山,让他去山上参拜祖先,难道不是杀人吗?”
“小王爷心疼自己的妻子,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并非要公主徒步前往,可以乘马车,带随从,怎么能说是杀人呢?”
听到此话,公主反而镇定下来。原来乌北族人并非怀疑他的身份,只是不肯认可他。
小王爷的手一直在慢慢地摸他的后颈,手掌很热,公主的那颗心却冷冰冰的。
河越人将他视为妖邪,乌北人也想要驱逐他,他在这里,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赫连青也没有办法抵抗族人的质疑,他要做下一任乌北王,就不能失去族人的心。如果他一意孤行,打定主意维护作为外族人的公主,族人会对他生出二心。
这是极其危险的,为了乌北,他不能继续抗争下去。
这又何尝不是族人对于继位者的筛选,赫连青心中清楚,也明白此局避无可避。
小王爷只好让步,说道:“等到开春,山路好走了,我会陪公主走一趟的。”
“参拜祖先都要害怕山高路陡,想来心不诚,祖先很难认可吧。”
赫连青还未开口,忽然听见公主说话,“我明日就走。”
他的声音不高,该听见的人却都听见了。
如此便算是皆大欢喜,乌北族人满意,小王爷也不用再和人抗争,他也能远离流言的中心。
苍烛山不远,若是春夏之际,骑马只需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山脚下。
但此时临近新年,处处封冻,骑马乘车比起徒步前进快不了多少。
更何况,公主最怕冷,缩在炭火充足的帐中尚且缩手缩脚,如今让他全然袒露在寒风中,他怎么能受得了。
经过刚刚的巨大惊吓,对于公主来说,陡峭的山路和严寒的天气,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公主帐中如今也像结了冰,桐芜默不作声地收拾行囊,公主把装着夜明珠的锦盒拿在手中,打开关闭了好多次,夜明珠的光亮一阵一阵地印在他的脸上。
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什么,这颗一定要压在枕边一起睡觉的夜明珠,又被他放了回去。
桐芜向外张望了一眼,突然走过来,低声说:“不要侍从,我们逃走吧。”
反正这些乌北人就没想让他活着回来,他们不能接受外族人的姓名列于王族族谱之中,如今天寒地冻,就算回不来,他们也只会当他死了。
“他们不会让我单独前去的。”公主的声音淡淡的,把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那只泥哨鸟也摘了下来,放在夜明珠的旁边。
他抬起脸看向桐芜,轻轻地说:“你也看见了吧,其中一个小宗伯,就是沙图,他竟然混进了这里。”
桐芜却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急急地说道:“他……虽然对你……但是他说要来救你,也许这就是机会。”
公主却摇摇头,说:“沙图向来自大暴虐,让我和他一起逃走,还不如死在山上。”
桐芜看着他,说:“我带你逃走,不回河越,也不再来乌北,天下之大,还能活不下去吗?”
公主微微歪着头看她,说:“不可以,这次我走,小王爷心里应该也不好受,我可以试试和他讨要七星丸,如果拿到,你就回到河越去。”
他说着顿了顿,又说:“如果拿不到,那就算了,她也不会孤单。”
桐芜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已怀着必死之心,顿时丧气非常,却还要宽慰他,“只是上山而已,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
公主只是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刚刚那支蓍草烧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的确有比死可怕万倍的事情。”
他回头看了看那只泥哨鸟,说:“如果真的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拆穿,就算杀了我,阿赤那也要永远背负着这样的耻辱,而他是下一任乌北王,他这一生不能有污点。”
“无论他们是否知情,如今我离开这里,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等到南浑人再来,我一样要成为阶下囚,还要让他背上一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恶名,那不是更糟吗?”
不过半年的光景,薄奚聆觉得自己已经过完了半生,留在河越宫中生不如死的岁月已经远去,而这场幻梦迟早也要破裂。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却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活够了,而是出于一些隐秘的企图。
按照南浑人的计划,他会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赫连青必然会因此下不来台,他会遭到父亲的责难,族人的质疑。
至于赫连青会如何看待他,他不太敢去想,但是想来情况也不会很乐观。
就算小王爷顾念往日情谊,不憎恨厌恶他,失望总是逃不掉的,等他死了,赫连青再次想起他,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可是现在不一样,他解了小王爷的围,就算真相总有一天会揭开,赫连青至少会相信,自己并没有利用他。
那么裹挟着谎言的真心,也会因为逝者已去,而显得愈发纯真。
他的死,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南浑人总不能因为乌北人要杀他,而去为难他的亲人吧,毕竟这也不是他能够掌控的。
当他想明白这一切,公主突然觉得很畅快。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死。
他的性命突然变得有了价值,他不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而是真真正正的人。
自从仪式结束,小王爷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他是生自己的气,还是去想些别的办法。
就算他要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公主向帐外张望了一眼,很希望今晚能再见一见他。
他终于不用再去想如何坦白,心情也轻松了很多,甚至打算如果小王爷不来,他要去寻一寻。
夜深雪重,四遭都寂静无声,却仍然不见赫连青的人影。
公主站起身,正要出门,却和匆匆忙忙闯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赫连青头发上、肩膀上都是雪,等不及公主替他掸一掸,就一把将他抱住,说:“我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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