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逼他一把,有何不可。
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
这些,不过是他减轻自己负罪感的一厢情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王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陛下的消息,我不可能告诉您。”
“你早就认识他。”
“是。”
“什么关系。”
“……”
“师徒。他叫我师父。”
“为什么带他走。”
“……王爷,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皇帝。小殿下在冷宫困了十七年,最想要的不是权力,是自由。他从未接触过政事,又何必强求与他。”
“所以,你背叛我。”
“……”
陆重轻声道:“只有这一件。”
“属下只想带他走。”
“然后让本王亲自动手。”云殷敛了笑意,淡淡地道,“借本王的手,了却你最后一桩自我了结的心愿。”
陆重抿紧了唇。
云殷站起身,居高临下。
他的脸上漠然又平静,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都说坐在龙椅上的是孤家寡人,奇怪,本王似乎尚且没坐上那个位置吧,怎么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陆重一下子抬起了头。
他的嗓子喑哑,说不出话。
他不说话,云殷却也不再多言。他道:“本王不会杀你。”
“自己去刑堂按着规矩领罚。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云氏影卫。但本王依旧要你管着东厂,本王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记住,这是你欠本王的。”
他道:“去领罚吧。”
这段话,他说得干脆。
陆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怔住了。
……怎么可能?
云殷怎么可能不杀他?
且不说云殷平日最厌恶背叛,单论云氏的刑罚体系。
他这一次,都必死无疑。
怎么会?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忍不住开口叫住云殷:“……王爷?”
云殷垂首看他。
他突然笑了笑,轻声道:“你该庆幸,陛下回来了。”
“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话音落下,陆重脸色煞白。
*
云殷往殿门外走的时候,陆重终于回过了神。
他连滚带爬地往云殷身边靠,拽住了云殷袍子的下摆,他颤着唇:“王爷。”
他动了动唇:“……求您,别动他。”
云殷垂眼看他,突然笑了笑,他俯下身,轻声道:“我倒是很好奇,陆叔,你怎么定义……‘动’他?”
这话太直白了,陆重闭了闭眼。
他语无伦次地道:“王爷,我一条贱命,小殿下还看不上。他是为了您回来的,他其实很聪明,什么都知道。您看在他是为了您回来的份上,放过他。求您。”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云殷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近乎惶急的情绪。
他笑了笑:“陆叔。你比他聪明。”
陆重听懂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了下去,那是一种明显的绝望。
云殷垂了眼,往外走。
跨过那道门槛,他轻声对着外面的人吩咐:“看好陆掌印。他冷静下来之前,别让他出来。也别让他伤到自己,等他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怎么做。”
门口的人赶紧应声。
云殷往外走。有人要跟着他,他道:“不必。”
他就这样一直走,漫无目的。
宛荣公主李淳月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的酒壶已经空了。
他坐在长廊上,午后的空气寂静。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女子担忧又有些焦急的神色。
-
片刻后,还是宛荣打破了寂静。
她一早便听说了昨夜的宫变,相较于和她向来陌生、对她也较为冷漠的姐姐,她更关心的,是和她相熟的云殷的状态。
只是现在看到云殷,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犹豫了片刻,她轻声道:“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吧?”
云殷笑了笑。
“这话你该去问你姐姐和姐夫。”他漫不经心地道,“事情都结束了。除了他们俩,没人不好。只是这一回,怕是没人能救得了他们了。”
李淳月抿紧了唇。
片刻后,她道:“……咎由自取罢了。”
“当日他们对他下杀手的时候。”她道,“应当想过会有今天。”
她一向温和,这话却说得冷然。
云殷笑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
李淳月看着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才道:“先前,对不起。”
云殷没有抬头:“怎么了。”
李淳月绞着手上的帕子。她轻声道:“我执意要去长明寺……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只是,太难过了。但是陛下和我说……”
但是她没想到,难过的,并不只有他。
新帝初登基,朝局一片混乱,一切都压在一个人的肩上。她此时此刻提出出宫,与其说是清修,不如说是逃避。她能逃避,云殷却不能。
她若与云殷交情泛泛便罢,偏偏他们相交甚笃。
现在回想,云殷那个时候听到她的要求,心里应当不会有多好受。
若不是李昭漪点醒她,她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这么说,云殷怔了一会儿。
随即,他垂了眸,平静地道:“殿下不必道歉。”
“殿下和太子殿下血脉相连。”他看着不远处的绿植,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时难过是必然。难过之时,又怎能面面俱到,微臣二十又四,还不至于那么矫情,非得拖着殿下陪着。”
话说得讥讽,确是真心话。
李淳月没有义务照顾他的情绪,这一点,他当然明白。
比起难过,李淳月彼时的自弃确实让他分神许久,也担忧许久,只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殿下回吧。”
李淳月在他身后,她忍不住道:“你去哪儿?”
她只知道昨夜昌平发动了宫变,却并不知道具体如何。自然也不知道李昭漪逃跑一事。这件事瞒得很紧,到现在,也就云殷的嫡系知道。
云殷脚步一顿。
片刻后,他突然道:
“淳月。”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李淳月骤然停住了脚步,她几乎鼻子一酸。又忍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应声:“怎么了?”
“如果你看到了一支很漂亮的花,想把它据为己有。”云殷道,“但是你又很清楚,你将它折了下来,就伤害了它。你会怎么做?”
李淳月怔住了。
片刻后,她神色迟疑地道:“把它移栽到自己的花园里?”
“这样。”她说,“也能天天看到了吧。”
“不够。”云殷道。
他顿了顿,慢慢地道:“我说的是,据为己有。”
“我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让他属于我,任何人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的。不只是看到。”
李淳月:“……”
她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