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足无措,他说:“……还有信。”
他把信推过去,像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云殷回过神,瞥了眼。
他顿了顿:“这应该是臣在边关的时候写的。”
他想了想:“那会儿应当是未及弱冠的时候,边关战事告急。臣有时便会给殿下写信,也了解一些京城的情况。没想到他还留着。”
留的都不是机要,皆是些家常。
其实总共没几封闲扯的。云殷本身就不是会诉苦的人。
是那个时候李昭钰身处权力的漩涡,总会觉得迷茫。说来也很奇怪,他和云殷其实很多观念都不相同,但是遇到真正难以解决的危机,他下意识地还是会找云殷。
他自己后来开玩笑也说过:“你们领兵打仗的,保家卫国,我也是被保护的一份子,可能因为是这个原因吧。总觉得你比其他人都靠谱。”
所以会潜意识地产生一些依赖。
不过按照书信来回的速度,要真出点什么事,他也来不及赶回来。
所以,也仅仅是一些言语上的慰藉和开解。
现在想来,李昭钰留下,大概也是为了给自己多一点信心和安慰。毕竟那个时候,他确实称得上是举步维艰。
*
云殷看完了这几封书信。
说没有被影响是假的。
他十四岁去边关,数经生死。十多年来,在京城和边关辗转,所为的不过是当年和李昭钰他们一起描绘的,所谓“盛世太平”的念想。
时过境迁,那些往事和豪情都埋在尘土之中。
燕朝在无可避免地走向末年。哪怕他和李昭漪尽力挽救,或许也不过是回光返照。
十年后,百年后。
朝代更迭,历史变迁,都是自然的规律。
想到这他就觉得讽刺。
一些人的错,却要另一些无辜的人承担。
若是当年睿德帝没有那么昏庸,对李昭钰没有那么猜疑,那么后来,燕朝或许也不会到如今这样积重难返的地步,李昭钰的结果也不会那么惨烈。只是年少之时,谁也没有堪破朝局的能力。
等到心灰意冷,却已无力回天。
他心绪翻涌,只是过了许久,才突然发现,李昭漪也一直没有说话。
他蓦然回过神,道:“陛下?”
李昭漪这才抬起头,他说:“你,你看完了吗?”
“嗯。”云殷道。
他顿了顿,道,“陛下刚刚看过了么?”
李昭漪立刻道:“没有!”
“我就看了个标题。”他说,“看到是……你写的信,我就没有看了。”
云殷显然不可能是写给他的。
他的反应实在是有点大,云殷怔了一下,然后才安慰他:
“看了也没关系的。都是旧事。”
李昭漪说:“……嗯。”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垂了眼眸,看着桌上摊着的书。
云殷刚刚还因为这些旧物有些被牵动心神,看到李昭漪的样子,却突然停顿了几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李昭漪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背后是巨大的书柜。乍一看,就显得有些羸弱。加上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云殷莫名就觉得……
他看上去有些单薄,和孤寂。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莫名一跳。只觉得刚刚还好好的,突然不舒服了起来。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只想打破这份遥不可及的孤独。
他脱口而出:“……陛下,要聊聊么?”
“嗯?”
云殷道:“你的哥哥。”
他顿了顿:“或许,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话。”
第43章
云殷这话完全是没话找话。
但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他其实,也是想说的。
想告诉李昭漪那些尘封的过往。想将那些被牵动的心绪诉之于口。李昭漪对宛荣说,她走了,云殷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其实这话是有问题的。
云殷和宛荣确实关系不错。但是他们并不怎么谈心。
他不擅长倾诉,但擅长忍耐。
但此时此刻,他想把过去讲给李昭漪听。
李昭漪说:“好。”
这是他惯有的回答。
永远温软,永远安宁。就像是润物无声的水。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来。
他轻声说:“陛下想知道什么?”
李昭漪的眼睫似乎颤了一颤。他慢慢地说:“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云殷想了想,道:“一个……圣人。”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他笑了笑,“但就是这样。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陛下是不是不知道殿下的生母?”
“他的生母孝筠皇后,出自江南颜氏。”云殷道,“孝筠皇后还未去世的时候,殿下就是由她亲自带着的。”
燕朝民间有句俗语,云将颜后。说的是云氏和颜氏两大家族。
云氏出了云清原这样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后来又后继有人地有了云殷。而颜氏祖上曾经出过三任皇后,每一任,都是人人称颂的贤后。
孝筠皇后尤甚。
云殷记得,那是一个像玉一样温润却不失刚烈的女子。
她其实应当并不爱睿德帝。
嫁予皇家,对她来说,皇后的身份比起皇帝的妻子,更像是一种职务。
她为后的时候,后宫嫔妃皆对其真心叹服。哪怕是昏庸如睿德帝,最开始对她,也是颇为爱重。这种爱重一直到李昭钰三岁。
也就在那一年,李昭钰被立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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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有平衡朝局的考量。”云殷道,“当时立颜氏女为后,就是因为颜氏已渐渐自官转商,且不怎么轻易站队。不过……”
他顿了顿,“皇后确实将殿下养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
含着金汤勺出生,当朝皇后唯一的嫡子。
孝筠皇后一生活得都很洒脱,从不纠缠于争宠情爱,唯独在李昭钰的教导上,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她不要李昭钰做个合格的太子,她对李昭钰的全部要求,是他要做人。
做人,而不是被皇权的倾轧吞噬的怪物。
她对李昭钰怀着殷切的希望和爱意,只可惜,还没等李昭钰长大,她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可即便是如此,李昭钰也按着她的期望,好好地长大了。
“有的时候臣在想。”云殷轻声道,“是不是当初孝筠皇后对殿下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又或者,殿下后来并没有那么严格地按照皇后的要求来要求自己,是不是……
他反而能活下来。”
李昭钰太好了。
他不仅尊重师长,爱护弟弟妹妹。对于宫里的太监侍女,他也从来都是礼貌客气。
而于朝事学问之上,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勉。最难得的是,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他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每每一有机会,他便跟着朝中大臣外出历练。
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时疫流行,他还亲自去往了施粥的大棚。
他受万民敬重和爱戴,人人都说,有了这样的储君,燕朝的未来光明灿烂。
也正是因此,这件事终于引起了睿德帝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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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里,李昭漪难得地沉默了片刻。
虽然觉得很有些残忍,但是他还是轻声道:“……他是太好了。”
没有哪个昏庸的帝王,会容忍自己的继任者拥有超过自己的声望。更何况那个时候,睿德帝格外信任继后,而继后她也有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会趁机扶持自己的孩子。
“……是。”云殷道。
他顿了顿,“好,但是性子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