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星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等梁珍珠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再狠狠地关上门,他的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狼狈地缓缓倒在床上。
为什么?不想要他为什么不做避孕措施?不期盼他出生为什么不直接打掉他?为什么要不情不愿把他生下来又来责怪他?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一个恶劣的、可怕的、不尽人意的错。
还没到十点,霍星就含着眼泪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又做了一个很久没有再做过的梦。
梦里的他大概五岁的年纪,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村口的大树下玩,树下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他们都看着村口唯一的大路,那是他们父母离开和回来的大路,期盼着有一天突然就能在大路上看见父母回来的身影。
村里有个很小的小学,小到只有两间普通院子那么大。村里有来支教的年轻老师,年长的老师指着他们为年轻老师介绍,说到他的时候,年长的老师说:“他还有个哥。他是留守儿童,他哥不是。”
“他是留守儿童,他哥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
这句话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成了一道缠绕他的枷锁。
黑夜里,睡着的霍星眼角滑落一滴眼泪,他的手指抵着唇,整个人都蜷缩在墙边的一小块角落,无声地呢喃:“为什么……”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就像五岁的他拉住年长的老师,仰着脑袋问他:“为什么?”
年长的老师尴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爱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你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仍然暗沉着,霍星在床上翻滚着,睡到了早上九点被饿醒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去觅食,困眼惺忪地去卫生间。
卫生间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一夜过去,他脸上的巴掌印更加明显了,甚至还有点肿,在白皙的脸上十分明显难看。
霍星伸出手指戳了戳脸,比他的脸更疼的是他的心脏。他不是没挨过打,可是对着脸结结实实完全是发泄怒气的一巴掌,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一次挨的打都要疼。
“呼——”他深呼吸一下,开了水龙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拿出刷牙挤上牙膏开始刷牙。
洗完澡,霍星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关上房门打算从后门出去,就听到一阵模模糊糊的争吵声传来。
“……你冷静一点。”
“不要冲动!”
“滚出去!滚出去!”
霍星停住了脚步——他听到了温子涵的声音,只不过这道声音不同于他最常听到的冷淡,而是歇斯底里和疯狂的。
想了大概三秒,他转身走向花园,穿过花园走向主楼。
前天晚上才走过三次,那时候是恐惧的,后来抱着温子涵是担心的,后来又是送药……霍星思绪纷杂,轻易就来到了客厅。
不得不说,白天的客厅和晚上的客厅是不一样的。和前天夜里安静昏暗的客厅不同,现在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温子涵喘着粗气,一只手撑在沙发上,充血的双眸死死盯着茶几前容貌清俊的男人,“滚出去!左礼,谁准你把他带过来!你们都给我滚!”
他说着,随手拿起一只玻璃杯砸了出去。
“啊!”玻璃杯碎在脚边,站在左礼身边的方可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清纯柔弱的脸上都是惊慌失措,他拉着左礼后退,“你的弟弟是神经病吗?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快走!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不要乱说!”左礼站定,方可容完全拉不动他,左礼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直直地看着处于崩溃边缘的温子涵,表情温柔又坚定,“涵涵,你听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难道不想看着我幸福吗?”
温子涵的目光落在紧紧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心理防线一再崩塌,他头疼欲裂,腰一点点地佝偻下去,慢慢坐在了地上依靠着沙发,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多一点安全感,“滚!滚!你骗我……你骗我!”
“你是新来的保姆吧?”左礼看向一旁的梁珍珠,“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去厨房准备一下午餐。不要辣的,不要凉菜。”
他俨然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姿态自然。
梁珍珠惴惴不安地看了眼手指要抠进沙发里正在流泪的温子涵,迟疑地点头:“好的。”
“可容。”左礼吩咐完梁珍珠,又看向方可容,“没事的,他就是个小孩,长不大的小孩,对陌生人的警惕性高了一点,你不要介意。你累了吧,我先带你去楼上休息。”
方可容咬唇,“嗯。”
左礼扶着他的肩带他上楼,他轻缓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进了温子涵和霍星的耳里:“他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发誓以后会不离不弃地照顾他。我是他的哥哥,他也会把你当成哥哥的,给他一旦时间……”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温子涵坐在地上,上一次崩溃后他死里逃生,被人捡回来一条命,大悲大痛后他似乎进入了缓冲期,情绪变得格外平和。他试图在心里建起一道隔绝一切的厚厚的墙,可是还没等这道墙建立完成,左礼的突然出现又像一记响锤敲坏了所有……
哥哥,弟弟……
最重要的人,不离不弃……
这些词无一不刺激着他。
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吞没,温子涵摇摇欲坠,心里又浮现起玻璃房里那四四方方的游泳池和使他恐惧的水。
“温子涵。”
面前的光线被挡住,温子涵苍白着脸抬头。
霍星站在他的面前,对他伸出手,声音压得很低:“跟我走吗?我带你离开这里。”
温子涵恍惚。
片刻后,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搭在了霍星的手上。
霍星弯曲起手指,握住他的手。他带着口罩,温子涵从下只能看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像另外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走。”
霍星一把拉起温子涵,以一种只管狂奔、再不回头的架势带着跌跌撞撞的温子涵从客厅里向外跑出去。
他们在跑,没有任何停歇。
跑出温家,跑出富人区,直到走进地铁。
温子涵浑身的血液慢慢变温、变烫、变沸腾,他看向今天格外不一样的霍星,声音干涩:“去哪里?”
霍星说:“去一个很高的地方。”
温子涵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喉咙干涩,他头晕目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难受却十分真实。
“很高的地方……”
他其实并不关心。
随便吧,随便去哪里。
出了地铁站,霍星在手机上买了票,带着他坐上一辆蓝色的大巴车,全程下来两人的手都握在一起,一刻也没有放开过。
大巴车摇摇晃晃,车内空调混着皮革的味道格外难闻,其他乘客的交谈声嘈杂,温子涵静静地靠在霍星的肩上,谁也没有说话。
大巴车从市区驶进郊区,从郊区驶进山区,历经将近一个小时后,在一处停车场里停住,霍星道:“走。”
温子涵跟着他下车,抬头看去,就见一座高不可触的巍峨大山立在他们的眼前,不远处是收票站。
“青山?”
青山是青市乃至整个省都有名的风景区,海拔高,走势险,风景奇,自从开发后就闻名于世,日爬夜爬的旅人无数。
“对。”霍星说,“你来过吗?”
温子涵摇头:“没有。”
霍星说:“那正好。”
他也没有来过。
“我们都是第一次来。”
在售票站买了票和一根登山杖,霍星将登山杖递给温子涵,“给你。”
温子涵接过登山杖。
“你呢?”
霍星道:“我不需要。”
他的腿长,体力好,小小青山,肯定轻松拿捏。
温子涵歪了歪脑袋,眉头微微蹙起,“你为什么戴口罩?”
从来没有见过霍星又戴鸭舌帽又戴口罩,不太习惯是一回事,他隐隐约约感到一丝反常。
霍星说:“我想戴。”
温子涵想要去扯下霍星的口罩,却被霍星捏住了手腕,他退让开一步,“今天谁看我的脸,谁就要跟我结婚,你要看吗?”
第77章 温子涵11
“嗯?”温子涵被霍星老土又奇葩的话镇住,两人四目相对,他看见了霍星眼里的戏谑和暗笑,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挣扎了一下:“放开我。”
霍星从善如流,放开了温子涵的手腕,“刚才还见你垂头丧气,现在又开始欺负人了。”
温子涵微微扬眉:“我欺负你了?”
“难道不算?”
“算吗?”
温子涵本来烦郁的心情在跟霍星的一来一往中好转了很多,他轻飘飘地看了眼霍星,拿着登山杖往前走去。
霍星不紧不慢地跟在温子涵的身后。
青山的地势险,踏上登山的路基本就是垂直向上的,上山下山的旅人无数,明明是山上,却热闹非凡。
温子涵刚开始如履平地,走了几个景点后,也渐渐地时不时拄登山杖了,呼吸都不均匀,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
反观霍星,他的情况就比温子涵要好了不少,他顶多是呼吸重了一点,其余什么反应都没有,该迈出去的步伐一开始是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每到一个景点,就有向前的路线牌和拍照的旅人,温子涵似乎是专心在爬山,只看一眼路线牌确定了方向就继续向上走。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将近一个半小时后,温子涵已经开始扶着两侧的栏杆走了,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一大半。
“休息一会儿。”
霍星出声道。
温子涵回头:“马上就要到伏羲顶了。”
伏羲顶是青山第三高的景点,从那里可以看见云海翻腾,可以看见日出云波,十分壮观漂亮。
霍星道:“伏羲顶上面还有雷云峰,雷云峰上面还有金波台,金波台才是我们的最后目的地。”
休息一会儿完全是为了可持续发展。
“不。”温子涵仰头看向天空,“先到伏羲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