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能记得那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惹人怜惜。
贺裕骂这小孩是“乞丐”,是过来和他争宠的野孩子。
母后很不高兴,还叫他给这个小孩道歉。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是孟家家仆的儿子。
孟家是母后的娘家,这孩子是母后奶娘的孙子。
谁都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宫里的人也不敢乱嚼舌根,那时候,距离孟家被判处满门抄斩只有一个月。
许是提前听到了风声,母后费尽心机,和宫外连续联络了好几日,却也只保全了一个家仆的孙子。
那孩子很会照顾人,皇兄不在的日子里,都是他照顾贺裕。
贺裕和他睡过一张榻,喝过同一碗水,冬天一起堆雪人,春天一起编草笼捕鸟。
不知何时起,贺裕的记忆就慢慢模糊了。
大抵是母后自尽后,他忘记了很多事情。
包括陪着他度过几个月的陆瑾。
他只记得那双亮汪汪的眸子。
这人会扯着嗓子在自己背后喊:“小殿下,慢一点,不然要摔跤了。”……
黄沙飞扬,万籁俱寂。贺裕披星戴月,飞驰在广袤的大漠之中。
他身上的衣衫有些脏了,靴子也磨破了一半。
在马背上坐久了,颠得全身上下都疼。
贺裕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他挥动着马鞭,顺着这条没人的小道快速疾行着。
忽然间,马儿被一块破旗子吓到,受惊之后焦躁地颠了两下,将贺裕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贺裕滚落到一个破旧的营帐边上,嘴里吐出一口血。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疼得厉害,可能摔断了骨头。
“咳咳咳……”
他重重咳嗽了两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
马儿朝远方跑去,他肯定是追不上了。
贺裕掀开了自己的裤脚,发现自己的脚腕上都是细小的伤口,估计是刚才蹭在石子上刮着了。
他的手边爬过几只毒虫,他害怕地抽回了手,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力气。
一个绝望的想法在心中浮现……
他不会是要在这里等死吧。不行。
贺裕看着怀中的地图,这个地方离齐国的疆域不过十几里路,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爬都得爬回去,死也得死在齐国。
打定主意之后,他艰难地挪动了半步。
怀里还有两个凉了的野草饼,那是他以防不备放着的,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
今天晚上他已经筋疲力尽,天也快要亮了,他决定在这个破帐篷里睡一晚,等到明天夜里再继续赶路。
白日容易被发现,就继续藏着罢。
贺裕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容易。
方才坐在马鞍上没有发现,这大漠的夜竟然这么冷。
这个营帐像是路过的商客留下来的,里头还有破了个口子的狐皮大氅。
贺裕将那块狐皮掀开,本来想要盖在身上,却掀出了一窝毒虫。
他“啊”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将那块大氅扔开了。
贺裕缩在一旁的软垫上,看着那些毒虫朝着有光亮的地方爬远。
他将头埋在了膝盖之间,发出了小声的呜咽。
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贺裕慢慢没了知觉,直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之后,他才渐渐地恢复了意识。
他腿上的伤口发炎了,整个人更加虚弱无力。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便慢慢地撑起了身子,将帐帘拉上。
只要熬过这半日就好了。
贺裕将怀里另一个野草饼掏了出来,嚼了两下, 犹豫了一会儿,把剩下的半个放了回去。
身子沉甸甸的,头也有些晕。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是被一阵铁蹄声吵醒的。
贺裕的身子都在抖,他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听着这脚步的声音,外边至少有百十号人。
他惊恐地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生意。
里面透进一些霞光,现在大抵是日落的时辰。
倏然间,他的耳畔响起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咚。咚。咚。
贺裕心如死灰地看着地面,抱着最后一丝幻想,祈求外面的人只是路过。
一道低沉的男声传进了耳朵:“你自己爬出来,还是我进去把你拎出来,选一样。”
是古兰时的声音。
这一切,全都完了。
贺裕翕动着嘴唇,慢慢地爬到了帘边,掀开了帐子。
“你来了。”他说。
风吹动着他的额发,日落的霞光映在他脸上。
贺裕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像是别人扔掉的破布娃娃。
古兰时眯着眼看他,在瞧见对方那张狼狈憔悴的脸时,心赫然一痛。
“怎么不站起来?”他问。
贺裕咬着嘴唇,声音有点轻:“腿站不起来。”
古兰时脸上一变,两个大跨步上前,将贺裕抱了出来:“腿摔断了吗?”
闻到对方胸口这股熟悉的气味儿,贺裕心中说不出来的苦涩:“都是伤口,石头划的,疼。”
古兰时挡着他半个身子,然后将他的裤腿卷了起来。
在看到那些伤口的时候,他的眉皱得很深。
“受伤了也不亏,腿断了更好,省得你总是逃跑。”他的语气中卷携着一股浓浓的愠怒。
贺裕抖了抖,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他的双拳轻轻放在胸前,一副谁都不信任的模样。
这时候,他对上了古兰时的脸。
对方看着很憔悴,像是很久都没有睡好觉的模样。那头乌黑亮丽的卷发有些毛躁,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贺裕心口一酸,不知道是害怕更多,还是别的什么情愫更多:“对不起……”
逃跑被捉已经成定局,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卖乖讨好。
他知道古兰时的软肋,那是他永远屹立不倒的最大筹码。
古兰时剜了他一眼,对上他这么惨兮兮的模样,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要是真的知道对不起,便不会一次又一次惹我生气。”古兰时冷冰冰道。
贺裕缩在了他的怀里,什么话都不敢说。
他有一种预感——恐怕他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
第60章 岂曰无心
古兰时将贺裕带回了宫中,什么都没说,也不亲自看着他。
贺裕天天被锁在王宫中,除了来换药的巫师和平时伺候的女奴们,几乎见不着别人。
连古兰延和古兰怡都在前几日被送回洛城了。
贺裕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干瞪着蜜粉色的床帏,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身上的伤口处有很严重的炎症,大巫每日都要花小半个时辰帮他换药,包扎,每一步的功夫都很细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用晚膳的时候,古兰时来看他了。
对方接过了下人手里的碗,用勺子在鱼片粥上面轻轻刮了一层,然后又吹了吹,送到了贺裕的嘴边。
贺裕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张口也不是,闭着嘴也不是。
古兰时的眸光低沉了些许:“为什么不吃?”
贺裕不经意间咬住了下半边唇:“我想见陆瑾。”
古兰时几乎要被气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见他?”
贺裕有些拧巴道:“他对我有恩。”
“可是他跟我有仇,”古兰时不客气道,“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要是实在想报恩的话,下辈子再想想办法吧。”
贺裕的心一沉:“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