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找到抢走了爷爷的钱,还把他活活打死的那些孩子,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身份,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
爷爷说得很对,他一个小乞丐,没人愿意搭理他,也没有地方肯收留他,他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即便再怎么省吃俭用,那本就不鼓囊的半袋钱也日渐见了底。
于是为了活下去,他干起了爷爷的老本行。
起初也碰过壁。
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去和那些来找‘仙山’的有钱人搭话,但他没有爷爷的口才,总是笨嘴拙舌说不好话,那些人看他是个孩子,又是个舌头都不利索的小乞丐,自然不理他。
直到某天他架着火堆取暖时,火星爆开溅在他眉间,烫出一点红色的伤疤。像是一粒朱砂。
因祸得福,他再去搭话时,第一次唬住了人。
终于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了。
他领着那位有钱人进了雪山,在里面乱转。这是他从爷爷那边学来的。
他们从小冰天雪地的衣衫单薄,早冻习惯了,在雪山中不会觉得很难受,但那些有钱人向来锦衣玉食吃不得苦,被寒风卷了几回,雪山中过了几夜就自然受不住了要走人。
届时,他再装模作样劝几句让那些有钱人持之以恒,心诚则灵。不能忍受的当场就走了,还能坚持的犹犹豫豫留下,但也留不了几天就受不住恶劣的环境选择离开。
他们第一次放弃时,自己已经表明了态度,第二次放弃时,他就不会再劝了。面上是给人一种‘遗憾可惜’、‘你与仙山无缘’的样子,实则他是担心再劝会出什么变故。
他本来就希望这些人能受不住赶紧离开。虽然他耐寒力强,但也是确确实实在挨冻,时间一长他也会撑不下去的。
因为他中途的一次‘好心劝阻’,那些有钱人离开时便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意见,毕竟打退堂鼓没能坚持下去的是他们自己。
不仅不会怪罪,还会给他留下问路钱。
他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骗到人,有些富人很精明,光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说谎。懒得和他计较的顶多嘴上骂他两句,遇到脾气不好的就会叫家仆追着他打,他有时能跑掉,有时不能,被抓到就会被揍个鼻青脸肿。
尽管他后来再怎么努力精进演技,每一次去和人搭话前都会用线香在自己眉间烫出一个小伤口,但他也只能骗到一些比较单纯的家伙。不过倒也足够了。
靠着这件小本事,他得以维系生命到如今。
今天这个有钱人也被他骗住了。
阿雁带着男人来到了自己的茅草屋,他说:“这位大人,您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就出发。”
男人点头,阿雁便冲进屋里收拾好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再出来时,男人耐心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分毫。
阿雁走过去,抬头仰视着男人,他个子太高了,阿雁只能这么和他说话。
“我好了,走吧。”
男人点头转身,阿雁跟在他后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了声:“等一下!”
他冲到院子里的土墓前,跪下来开始磕头。
男人跟着走过去,走近了,听到阿雁口中残存的念叨:“……保佑,我走啦。”
垂眼一扫,墓前的破碗里放着几块地瓜和一些干瘪开裂的糕点,墓碑则是一块简易的木板,上面空空如也。
男人似是随口问:“怎么没写名字。”
阿雁一怔,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问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些。他低声道:“我没上过书塾,不认字……”
男人这才想起他是个小乞丐。
“我爷爷,睡在里面。”
男人想了想,从马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笔和墨盒,蹲到墓碑前,问:“要写什么?”
阿雁眼睛一亮,激动道:“您肯帮我写吗!”男人点头。
阿雁也蹲到他旁边,笑道:“那就写……”
出门后,阿雁屁颠屁颠走在男人身侧,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男人没说话。
阿雁又开始自言自语:“会不会写得太多了……”
男人眼皮一跳,沉声道:“是有点。”
院中墓碑上,小小的木板上面挤满了几行小字。
从右往左,字符依次从大变小,到最后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
可以想象出下笔之人完全没料到竟然有人想要在一个墓碑上写上一篇文章。
“全天下最好最帅气最温柔最疼爱阿雁并且认为阿雁烤的地瓜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地瓜的善良老爷爷之墓。”
得知要去雪山,男人便将他的爱马交给了镇上唯一一家马厩帮忙看顾,他交给马厩老板一锭白银当定金,等他来取马时会再支付一笔酬劳。
村上的老板哪见过他这么大手笔的客人,立即连连点头保证一定连马毛都不掉一根。
阿雁趁男人和老板谈话,好奇地走到那匹乌骓马旁细细打量。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威风的马儿,和马厩里那些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马匹完全不同。
黑马高昂着头,身姿挺拔,它的毛发乌亮顺滑,走路时肌肉线条流畅有力,一瞧就是被主人仔细爱护着喂养的。
阿雁一走近,它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扇动了一下,看向他。
它比阿雁还要高。
马儿低头,人抬头,这样的视角状态下,他好像有一种被马鄙视了的感觉。这反而让他兴奋地抬起手,在触碰之前,他还记得小声询问:“乖乖小马,你好漂亮,我可以摸一下你嘛?”
男人和老板交代着喂养的细节,突然老板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男人回头看去,就看见阿雁站在他的爱马旁边,一只手正在马脑袋上面来回摩挲着。
阿雁本来还在笑,突然被老板呵斥后立即惊慌地收回手,局促不安地摊开两个手掌给他们看,道:“对不起……我洗过手了,不脏的。”
“那也不能随便摸啊!你有钱赔吗你!你这……”
男人抬手打断老板的骂声,老板住了嘴。
阿雁绞着裤腿,垂下脑袋:“对不起……”
耳边传来一阵热气,他突然被马儿用脑袋轻轻顶了一下,脸颊被它用脑袋蹭着,他撑不住马儿的重量,身体不受控制地歪了歪。
他被蹭得发痒,嘴边笑容又扬起来了。
一人一马看起来玩得都很高兴。
“怀风。”男人吹了声口哨,马儿立即停止了蹭动,又变成了那个高昂脖子威风凛凛的姿态。
“好听话,你好厉害。”阿雁被蹭得头发都乱了,见状又夸了怀风一句,“怀风是你的名字吗?名字也好好听。”
它两个尖尖的耳朵动了动。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私自摸了他的爱马而生气,只对阿雁说了一句:“它喜欢你。很稀奇。”
稀奇在哪里,男人并没有仔细说。
阿雁猜得到,大概意思是说,他这么一个破烂到人人厌弃的小乞丐,居然会被一匹马喜欢,所以稀奇吧?
“走吧。”
安置好怀风,他们两人往那片白茫茫的雪山中走去。
进山前,阿雁问:“大人,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烬冶。”男人回。
马的名字好听,他的名字也好听,真会取名。
“你呢?阿雁就是你的名字吗?”他问。
他还记得墓碑上那个突兀的阿雁二字。
“是呀,是天上飞的雁。”怕烬冶嫌弃他的名字不好听,他加了一句,自豪地道,“我爷爷给我取的!”
爷爷是个老乞丐,没什么文化。
他当初就会取什么狗子铁蛋丫蛋,说什么贱名好养活,就这么凑合叫了几年,阿雁长大了,懂事了些,实在觉得不好听,就吵着要换名字。爷爷想了半个月都没想到什么好的,后来街上来了个戏班子唱戏,他和爷爷去凑热闹远远地听,回来之后爷爷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阿雁。
虽然也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正式称呼,但这要比起之前那些狗蛋类的名字好多了。于是自那之后他就这么叫了。
很久之后他问爷爷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一个名字,爷爷说他是从戏里听来的,台上伶人唱着,大雁是聪慧仁义,永生一侣的灵鸟。
他希望让他身边的孩子也成一只雁,能够被人忠贞不渝地爱着。
第0011章 玉佩
进入雪山中后,周遭温度明显要降下许多,寒风呼啸而至,饶是身经百战的阿雁一时间也猝不及防打了个哆嗦。
他已经穿上了他最厚的那件棉衣,戴上针织围巾,这些都是他便宜买来的,质量不好,所以御寒能力并不强。
再反观烬冶,他在那身霁蓝衣衫外套上了一件皮革外衣,衣领袖口处都有厚厚的裘绒,从脖子遮到腿,一瞧就很暖和。
阿雁吸了吸鼻子,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冻得鼻尖通红。
他将围巾往脸上遮了遮,随便指了条路,道:“这边走。”
脚下积雪嘎吱作响,走了将近一炷香时间,烬冶突然从身后喊住他:“等等。”
阿雁心里打鼓,难不成这人这么快就想走了?看着样子挺厉害的,怎么会这么早就放弃?还是说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被他看出了破绽?……糟糕,不会真这么倒霉吧。要是这人气急败坏之下要来打他,在这片雪地里逃跑可够呛啊。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乱七八糟的各种猜测,可烬冶下一秒却说:“你就穿这个吗?”阿雁一愣。
他循着烬冶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旧到发白的棉衣,茫然地点点头。
“不冷?”
阿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装作无事嘴硬道:“不冷。”
烬冶上前,伸手探了下他的脖子。
温热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脖子,他下意识打了个惊颤。
触手一片冰凉。
烬冶沉默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递给他,阿雁没动,眼神中满是疑惑。
“你穿这个。”
“……”他彻底呆住了。
他领过无数人进这片雪山,这还是头一个愿意将衣服借给他穿的有钱人。
阿雁不敢去碰那件价值不菲的衣服,拒绝道:“不用的。”
“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