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将被抓得起褶的衣摆从白孟的手里抽出来,淡淡对K道:“走吧。”
*
白孟不明白方喻要去哪里。
如果是回虫巢,那应该返回地下。如果是回去人类居住的地方,虽然白孟自己很不乐意,但如果可以和方喻在一起,他也可以忍受。
白孟紧紧跟在方喻身后,却疑惑地发现他们走的方向并不是朝着人类的战机。
方喻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走了几百米远后,K微微转过头,看了眼后头的虫子,对方喻说:“他还跟着。”
落日缓缓沉入地表,温暖的金色光线逐渐减弱,白孟亦步亦趋地走在方喻身后两米远处,听见方喻道:“不用管。”
“走了。”他对那个陌生的人类说。
……要走去哪里?白孟心里有很多问题,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只听妈妈话的虫子,因此没有问出来。
妈妈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K收回目光,语气平静:“你想好了,提前退出没有完成的任务,是会被扣分的。”
方喻摇头:“不会扣分。”
方喻自己做过的这类型的任务不少,无论有多少外在内在的规则,最后也不过是针对各个任务对象所犯的错误给予惩戒。
任务对象在情绪波动、乃至失控时产生的“情绪元”虚拟数据,则会被时空管理局截取,转而包装售卖给各类买家。
比如方喻一直觉得购买犯贱受虐型情绪元的顾客,搞不好可能是个抖M……又或者是被用作毒杀他人的用途。
当然在这种任务里还能截取到不少爱意情绪元,一般顾客以年轻的恋爱脑学生为主,都是给自己恋爱对象买的,希望对方汲取爱意情绪元后可以更爱自己。
而根据这个任务世界的剧情,和阮玄、肖琼、白孟所展现出的不同层次的渣渣属性,方喻觉得自己已经虐得差不多了,虚拟世界内的情绪波动值即将到达临界。
……还差一点,不过也很快就够了。
方喻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任务外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件事:“等一下。”
他稍稍停下了脚步,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盒子,掌心向后轻一抛,将盒子丢进白孟怀里。
“你们的东西。”方喻抬了抬下巴,示意道。
白孟抓着那个小巧的白色盒子,更加困惑了。
“妈妈……”他试图向方喻提问题:“我们去……回家?”
方喻看了他几秒,说:“你已经可以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方喻自然地回过身,往前走去。
白孟慢吞吞思考了片刻,才理解方喻是什么意思。
妈妈不和他回巢里吗?
妈妈……要抛弃他吗?
白孟一惊,下意识要去抓方喻的腰,没想到前一秒还在面前的人,只眨了个眼后,身影竟然已经在十几米开外了。
白孟当即把盒子一扔,忙不迭朝着方喻跑过去。
白色盒子摔裂在沙地上,里面美丽的、蜂蜜色的戒指掉落出来,滚进地里,很快被黄沙掩盖住了。
虫子的行动力是很强的,无论是虫态、还是拟人态,白孟虽然长得瘦弱,但论起弹跳力和爆发力,甚至比一些高等虫子还要强悍。
但他跑了许久,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追上方喻。何止没有追上,那抹纤细的人影甚至离得越来越远了。
金红的落日没入黄沙地,黑暗攀爬了上来,白孟一双墨绿的眼睛里渐渐染上狼一般的凶恶狠戾,还有压抑不住的慌张。
……妈妈不要他了。
白孟的眼圈红了。
他在濒临极速的奔跑中蜕变成了虫态,坚硬的足器刺破衣服,脊背上伸展出长长的、暗色的翼翅,绒蚁蜂振动起残缺的翅膀,朝着方喻离开的地方飞去。
虫化太过仓促,白孟整只虫子都被痛苦贯穿着,扇动的翅膀像是折断了一样,载着沉重的虫体在半空中飞起飞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方向。
……他看不见妈妈。
红日彻底沉入地底,黑暗笼罩这片安静的虫星领域,白孟抬起墨绿的复瞳四下看了看,都没能找到方喻的身影。
€€€€他是一只没有妈妈的虫子了。
白孟摔落在地面上,庞大的虫体因为疼痛而抽搐的时候,这样想道。
*
脚下的黄沙地逐步虚化,最后连风都归于无形,方喻扫视一圈四周,发现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场景。
“换个地方。”方喻蹙眉:“这鬼样子我不喜欢。”
K:“……”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了下手,将系统空间换成了温馨浪漫的咖啡厅。
方喻在前台用咖啡研磨机做了两杯咖啡,端着到了卡座边,一手将咖啡杯放下,另一手风度翩翩地对K一引:“坐。”
K坐下前随手点了点光滑的黑色玻璃桌面,提醒道:“你的成绩单。”
“知道了。”方喻懒洋洋地搅动着银勺,瞥了一眼浮现在桌面上的电子成绩单,神态淡定:“你直接念吧。”
K:“八十分。”
方喻啪地一声放下勺子,半恼半怒道:“为什么才八十分?”
阮玄毁于傲慢,肖琼葬身于保护虫族的责任,白孟则被妈妈抛弃,落入最为恐惧的想象中,方喻自己觉得每个任务对象的结局都还算在预测范围内€€€€至少惩戒的目的是达到了吧?
K在卡座上坐下来,看看方喻面前的两杯咖啡,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成绩单自动翻到了扣分项。
方喻一看,挑眉问:“对考官进行不正当肢体挑逗……扣十分?”
再往下看了看,第二条是“对考官进行不正当言语挑逗”,同样扣了十分。
比起第一个任务满满当当的扣分项,这个任务的扣分列表里,只有空荡荡的两条,令人略感不适应。
方喻陷入了沉思。
“好像也有点道理。”他似笑非笑道:“毕竟考官付出了辛勤的这个……手部机械劳动,扣我点分也没什么,是吧?”
K正襟危坐在卡座里,淡淡的目光垂落在桌面上,对方喻暗示性极强的话语听而不闻。
仿佛已经忘记了那晚虫子入侵帝国,在医疗院的治疗室里,在警戒红光闪烁中,方喻在K的帮助下勉强度过了身为Omega的第一次强制发情。
凌乱的呼吸,肌肤相贴时的温暖,甜腻诱人的信息素,以及弄脏的手套。
暧.昧都被掩藏在任务里,随着任务结束,两个人又重新坦然自若,若无其事。
“好了,好了。”方喻托腮看着K笑了一会儿,喝完半杯热咖啡,干脆道,“下个任务。”
K很轻地蹙眉:“为了健康和安全,你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不需要,”方喻直接拒绝,末了又眨眨眼,说,“你给我分配个好点的任务角色,我进任务就能找到时间休息。”
“……”K别开脸,不看他。
方喻自说自话:“那我当你同意了。”
他站起身,俯身将另一杯还没动过的咖啡杯端起,放在K面前,修长的手指虚虚点了点杯沿,眉眼一弯,是个漂亮至极的弧度:“你的口味,尝尝吧。”
这句话说完,方喻就走出卡座,朝K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咖啡店大门口走去。推开门时,壁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响。
K垂下眼睫,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微微泛着苦意,苦却不涩,香气很浓。
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方喻原来还记得。
*
【世界加载完成度30%……66%……94%……】
身体逐渐有了对外界的感知,柔软的绒毯簇拥着皮肤,鼻尖有若有若无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的气息,随着五感的回归,甚至还听见了轻柔的拨弄琴弦的声音,还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
方喻阖着眼躺着,舒服得连手指不想动弹,过了半天才倦懒地撩起眼皮,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海棠红的帷帐低垂,檀木桌上碧玉铜丝香炉里正袅袅升起淡雾,一位乌鬓高堆的美人正跪坐在几米远处,垂首拨弄手下的琴弦,露出一段白皙动人的颈。
销金红浪地,古装俏佳人。
方喻看了看,又闭上了眼。
气氛正好,不如顺便先睡一觉。
可惜他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肩膀就被人轻轻推了两下,一个清亮带笑的少年声音响起来:“许容哥哥……你是不是醒了?”
方喻睁开眼,就瞧见一张倒转的少年面容。
眉目俊丽,一双略圆的乌黑杏仁眼尤其惹人喜爱,白皙的脸庞上晕着浅淡的红晕,呼吸也急促不平,见方喻看他,笑了一笑,伸手搂住方喻的脖子,就顺势一同倒进了柔软的软榻里。
方喻:“……?”
“许容哥哥,”那少年勾着方喻的脖子,道,“醒了就和我说说话吧,我听她们唱曲都听了两个时辰了,好没意思。”
不远处的美人指下一颤,拨了个错音,已经唱得沙哑的嗓子因为害怕被哽住了,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她抬起头,就看见那姿态舒懒的少年斜挑起眼望过来,圆圆的杏仁眼依旧带着笑,却看上去冷冷的。
美人颤了颤,更深地俯下头去,专心弹曲儿,不敢再乱看。
方喻被这少年贴得头皮发麻,于是一手按在他胸口,稍稍将人推开些许,蹙眉道:“崔竹。”
面前这个少年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子,名叫崔竹,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今年年方十七。
大晋北临突厥,西毗魏国,三强鼎立格局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边境冲突稍显频繁,大晋境内倒还算繁荣稳定,养出了以崔竹为首的一帮纨绔二代。
家父是兵部尚书,亲姐姐是当朝皇后,崔竹自己就是皇上的小舅子,书也顾不上好好读了,成日带着一众纨绔赌酒投壶、游江纵马,每天就琢磨如何让找到更有趣的乐子。
最近崔竹的乐子就是许容。
方喻半撑起睡得酸软的身体,斜斜瞥了崔竹一眼,没说话。
许容今年开春就中了进士,殿试后御驾亲点,瞧他模样生得好,当场朱笔赐了个探花,封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春分后上任。
今天是殿试后第三天,许容应崔竹之约,来京城有名的风月之地“留花楼”饮酒,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换句话来说,许容这个新科探花郎,还没上任,就被纨绔少公子崔竹带着在留花楼醉生梦死一宿,也跟着半只脚踏入了纨绔圈内,可谓意志非常之不坚定。
崔竹伸手从旁边的矮榻上取了冷茶,递过来要亲自喂人喝,方喻面容一偏,避开他的手,语气淡淡:“不用,我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