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2章

不等姨婆多想,她身后光影已经动了。金石撞响不断,呼喝声、叫骂声揉成一团,被越来越大的雨声湮没。眼前那抱着小世子的半大少年,一双眼睛映着火光,温和又悲悯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隔天下午,加急文书送至皇宫大内:信国公及国夫人被羯人刺客暗杀身亡,小世子下落不明,羯人刺客不知何因,悉数自戕,尸横荒野。国公府亲卫军全部收编,无暴/乱。

这之后,比都城邺阳还富庶的信安城被南晋皇室纳回囊中,南晋感念信国公旧时恩义,大举伐羯。

同时,在坊间声名两极分化的李家也出了大事——李老将军被一匹骑熟了的老马甩下马背,踏断了腿。

可叹他身经百战也终归难逃迟暮,非但阴沟里翻船,伤势还越发严重,数日下来,闹得要把整条腿截掉保命的地步。

半个月后。

“陛下。”内侍庭总管太监在榻边边轻声叫。

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雍容的衣裳在他身上起了皱纹,他咳喘声像西北风灌进破灯笼。

老皇上一辈子东征西讨,燃尽了生命力,费劲翻身,看见老太监手上端着东西:“拿了什么?”

那是个垫着紫缎子的玉盘,中央端正摆着只柔润的圆环,糥白略黄。

“李老将军送来的。说这是献给陛下寿诞的贺礼……”老太监自小跟着主子,四下无旁人,也就不大持礼,“您看,他坠马断腿截肢,是当真上年纪了,还是……察觉到您疑心他派人插手信安的事,想示弱求您……?”

皇上未置是否,捻着圆环往手上套,可哪个手指都不合适:“这什么玩意?”

“老将军说,‘摔断腿的将军骨早没了气节,无用之物,送给皇上,当个玩物罢了。’”老太监慢悠悠地道。

皇上手上动作一顿,错愕于掌中之物的材质,随即他又摩挲着圆环笑起来:“李爻……比阿晟小几岁来着?”

“回陛下,李小公子比太子殿下幼三岁,听说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好材料。”

皇上随手把圆环扔回盘子里:“拿前朝的免死铁券熔个镯子,把这玩意串上赐给李爻,告诉他,这是随朕南征北战的爱驹的腿骨,他戴这东西一日,朕就一日记得李家忠义,铁券制度已废,朕为他破例一次,只要不是谋逆,什么过错,朕都会原谅。”

老太监垂眼看盘子里的骨头圈圈,心道:帝王心术,正手施恩,负手诛心……

“您不怕李家跟小公子说破这骨头圈是什么来路,反而……?”

皇上咳了几声,蔑笑道:“除非他们想断了这根独苗。这玩意确实是个炮仗,但得在该炸的时候炸,朕……身体越来越差了,社稷还不安稳,朕要把该做的‘恶事’做了,该收的地方收回来,该防备的人……咳咳咳咳……”

这年冬天,南晋的开国皇帝驾崩。

新帝赵晟登位,次年,改年号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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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霜荏苒,一晃已至天瑞十三年秋。

江南修竹城的落叶飘了满地。

城门附近有家茶楼,百年老字号,战火硝烟里苟延残喘了好些年,近几年国泰民安,那一口吊着的气没断,又缓上来了。

茶楼每天一早开门,后半夜才打烊,白日里是唱书班子登台说故事,待到浓了夜色,则换姑娘们的歌舞上场,兴之所至,客人们带着出夜局是常有的。

天擦黑。

说书老人讲到关键处:“少年郎李爻孤身被困,那老乡知他大概是个说话有分量的,见他伤口汩汩冒血,劝他说‘小将军留得青山在……’谁知李爻不等他说完,就是一笑,‘老人家,今日我若降了,可能日后再无华夏……’他将手中的‘撕魂’长刀翻转一撑,居然硬忍着十几处血口子站起来了,可赞那李小将军年纪轻轻,有此等风骨,”老人手中拎儿一摔,“预知李爻李晏初如何率百名死士,挫败羯人千骑队,且听下回分解!”

“好——!”台下一声喝彩,略显突兀,惹得老人移了视线。

声音主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背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的。

老人向他一笑:“小兄弟,若是喜欢,赶明儿个再来捧场吧。”跟着是要收摊儿了。

“好什么好,再厉害也是二臣贼子。”有人起哄唱反调。

老人“啪——”地狠摔拎儿,横眉怒目看向起哄的:“五年前,要不是他联合诸侯国屯兵,咱江南还被羯人扯得四分五裂,我炎黄大族说不定真要被番蛮的弹丸小国灭了。你摸摸自己的脊梁骨!能直挺是他给的!”

“李家背弃旧主,踩了多少同袍的血肉爬到陛下面前当功臣的?现在朝廷以胡制胡的法儿根本是养狼当狗,如今外戚势长,宗室结党,将军迟暮,言官谄媚,胡哈人依附蛰伏是在等个反扑机会,李爻再厉害,也已经蹬腿闭眼,难不成到时候他还能从坟里爬出来普度众生?你……”

“你说什么!”那人话没说完,被喝彩的少年打断了,他声音表情都急切,“李爻……你说李爻已经死了吗?!”

汉子一笑:“他死了快一年了,你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的,这都不知道?”

少年不理他,眼巴巴看向说书老人:“老先生,您告诉我,李爻真的死了吗?”

现在正是准备晚场翻台的时候,茶楼老板见几人大有长聊下去的架势,“妄议朝政”的帽子一扣,把人遣散了。

这场吵闹,被临窗的客人冷眼旁观。

那人二十郎当岁,紧俏面皮上两道颜色略淡的飞眉入鬓,眉下一双眼睛微吊,像狐狸也像花瓣,眼仁又亮又黑,只不知为何,眼波流转间总隐约有股厌世气闪逝。

窗外华灯初上,把他白皙的脸庞染了些许明艳,映出副不知真假的好气色。

暖绯色同样落在他的长发上,那是满头如雪的白……

他身边的同伴把白毛年轻人杯里的冷茶泼了,续上热的:“师叔,喝完这口水咱回吧……”

年轻人目光转到师侄身上,抬手挠两下鼻尖:“你休想去我家蹭饭,”他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摇头晃脑“砸吧”两口水,“昨儿我可跟缨姝姑娘说好了,今儿要听她唱新曲儿,怎么好先走?”

同伴身为师侄毫不留情,当面抢白:“你等人家姑娘要做什么?要不你就正经给我娶个师……师……嘶……该叫什么来着……”

他自绊自嘴没倒腾明白辈分称谓,倒从师叔眼里看出“榆木疙瘩”四字,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不过骂你那家伙说得不错,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回不回去?”

年轻人不答反问:“不觉得奇怪么?”

师侄一愣。

“他连你这驻邑长史都不认识,明显初来乍到,刚进城,门儿都没认清就跑来茶馆当杠头,有病吗?”年轻人笑着摩挲茶杯口。

他的师侄姓花,名唤信风,是修竹城最高职的武将。

花信风皱眉回忆刚才那人形貌,那人惯于侧目斜视,肩肌阔实,八成是个用惯了箭的,且一说社稷不稳,二说胡哈族伺机……

花长史终于脸色一变:“他是羯人探子,舆言乱民心?我跟去看看!”

说是风,就是雨,花信风站起来就要往楼下冲,被白毛小师叔一把按住:“不急。”

花长史的纳闷还不待问,突然——“哎呦!”

一声惊呼传来,紧跟着“稀里哗啦——啪嚓——”

循声望,正是刚刚听书的少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愣头愣脑跟人撞了满怀。

被他撞的美人手捧的酒壶落地,摔个稀碎,酒浆泼洒,顿时满堂飘香。

少年人似乎是听书着了魔,一直沉浸在“李爻死了”的魂不守舍里,闯出祸才清醒了,退后一步,向美人躬身:“弄湿了姐姐的衣裳,实在对不住,我会照价赔偿的。”

美人笑着上下打量他:“小兄弟,这云禅纱衣是太守大人赠的,这壶酒是百年陈浆,值五两黄金,你……赔得起吗?”吴侬软语慢悠悠的,声音沙哑柔和,话茬子却不怎么客气。

少年讷了讷,又一作揖:“确实是……暂时赔不起。”

随着躬身,他领口跳出个玉扳指,羊脂似的油润极了。

美人眼睛一亮:“咦?这是个好东西,给我看看!”

话音落,她扬手去抄少年颈间的坠子。

第002章 躲雨

美人随手一抄跳舞似的,借地势逼得少年不好躲闪。

少年脚下拌蒜,趔趄着差点老太太钻被窝。

倒是因祸得福,让那美人一把抄空了。

“姑娘!我没说不赔!”少年试图讲理。

美人单边秀眉轻挑,素手变招,随意一勾,正中少年脖子上的挂绳。

“啧!”她笑容甜得齁人,“先把东西留下几天,你凑够了银钱,姐姐再还你。”

少年当然不干,扯紧了棉线。

细细的一根绳儿在二人僵持下綳得笔直,发出咬牙切齿似的轻响,眼看下一刻就要断了。少年人是真急了,顾不上礼数,张手去推对方手腕。

突然,他身后光影变换,一只宽袖自二人之间掠过,乱了纠缠。

少年赶快趁机把白玉扳指塞进领口,同时把夹于指间的细针在掌心一卷,匿得无影无踪。

美人扫兴了。她面带微愠看向搅局的人,晃眼又笑意阑珊:“花长史今天有空?”

花信风笑道:“缨姝姑娘怎么跟个小朋友玩笑起来了?”

美人叫缨姝,是城里的新秀歌舞伎,人美歌动听,舞姿婆娑,场面上的爷们都说她不肖多久必得红得发紫,只怕往后一曲千金难求。

她捋顺额前的碎发,笑着答:“这小哥哥面生,奴家逗逗他的,”她说着话,一双晶亮的杏眼滴溜溜往花信风身后瞟,“李公子也来了吧?”

可不是来了么。

窗边清俊颀长的影儿慢悠悠地起身,踱步过来:“跟姑娘约好了,当然是要等的。”

在这修竹城里,认识白毛年轻人的都知道他是花长史的小师叔,却不知道他是说书老人故事中的书胆李爻。

坊间都传他死了。

可显然,他还喘着气儿呢。

爻者,言乎变者也。

一个人倘若连名字都不够安稳,那么他这辈子八成是不得安生的。

所以李爻不喜欢这名字。

大半年前,他化名“李不对”跑到城郊的小院子里住。

大伙儿都觉得,他是一夜之间就住在那了,起初谁都当驻邑长史的师叔是个年龄成谜、流风回雪的世外高人。可观望些日子之后,发现他无亲无故,不做什么营生,偏还喜欢往热闹地方扎,一开口嘻嘻哈哈,渐渐也就没人觉得他高深了——白瞎了一副神仙似的好皮囊,其实不知是哪里来的纨绔子弟。

李爻来之前,花信风是城里的香饽饽。花长史长得嫩,其实快四十了。他没娶妻,位高权重,为人靠谱,上门说亲的媒婆把他家门槛子秃噜得矮了几寸。

可自打他跟白毛师叔混在了一起,上门说和的少了一半——

因为这俩人在一起时,师叔不正经,师侄不恭敬,三天两头泡酒肆、窝茶馆,偶尔还往楼子里钻。

花信风谨言克己,喜怒不行于色的持重气度在小师叔面前灰飞烟灭,五官偶尔还会在脸盘子上打一套拳。南晋南风盛行,单冲这俩人形影不离的样子,便没少勾得闲人把有悖伦常的话本往二人身上贴。

总之,花长史的风评被师叔祸害得挺惨,细纠吧,李爻也没逼着他做什么。

“前儿个姑娘夸我玉带上的珠子好看,今儿送给姑娘润手吧。” 李爻从怀里摸出颗铜钱大的翠珠子,递过去。

缨姝笑眯眯地接过,回手交给身后小丫头,向李爻福了福:“多谢李公子。今日客不多,奴家唱几曲,就陪公子喝酒。只可惜……”她看向地上碎掉的酒壶。

“嗓子不累多唱两曲,爱听,”李爻合上眼睛,偏头浅浅嗅了下酒香,“好酒,只一闻就醉了。”跟着,哈哈笑着坐回位子上了。

乱子岔过去了,少年看看台上,又看看李爻,跟到桌边抱拳道:“多谢二位恩公解围,玉珠子我会照价还你。”

李爻饶有兴致地看少年,刚才视线有遮挡,他没看清二人怎么就动手了,只隐约看出俩人都有所保留,尤其是这少年躲闪时的步子大巧若拙,他一笑:“珠子是我乐意送她的,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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