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被烛光映了暖黄。
景平把湿衣服褪下,用手巾擦干身子。李爻拿来的衣裳,上手就知道料子不错,看着还是新的。
李爻再清瘦,也是成年人,骨架子比景平宽,人也高出景平一大截。
那衣裳穿在景平身上直拖到地,秃噜着不方便。
景平只得像个仕女提搂裙摆似的,小心翼翼拎着袍角不蹭脏,挪到铜镜前,系上腰带,将衣服上半身抽得松垮些了。
衣裳被他这样一收拾,穿出种不羁恣意的懒散风度。
他不禁想:等我长大了就是这副模样吗?那李先生生得真好看,这衣裳他穿会更好些……
他意识到该去谢谢人家,出了小屋门,骤然细看院子里不由得愣了愣——
小院里,半亩菜地,半亩花塘,左右对比天壤之差。菜地里的菜叶繁茂,被雨水灌着,绿油油的水气很足,可再看另外半亩地,只景平认得的,便有菊花、月季、千日红、攀墙的牵牛、贴地还铺了一层死不了,但这些花无一例外地蔫头耷拉脑,苟延残喘地在雨里受刑似的站着。
景平看着院子直撇嘴,月洞门来了个提食盒的老汉。
“景小公子!”老汉顺着景平目光看,笑道,“那是我们东家种的。说也怪啊,他种菜好,烧菜也好,可种花保准碰谁谁死,啊,若是得机会,你可得尝尝他烧菜的手艺,”老汉说得随意,东西不着边儿,足见主人家平时不计较他说大实话,“花长史来了,东家腾不开身,让你先趁热把姜汤喝了,”他看看天,“龙王爷撒泼呢,小公子安心住下。后院有浴堂,水是现成的,一会儿你自便。”
主家有事,景平只得老实待着,喝汤吃饭。
完事时间还早,他便自行穿廊到后院,寻到了老人说的浴堂。
堂子是间独立小木屋,单辟出来烧锅炉的空间。热水经几个阀口,引到临窗铺满花色鹅卵石的小池子里。人坐在里面从窗口望去,正好能看见院里两株梨树和一小亩毛竹。
沐浴听雨,是件轻松美事,景平泡得身上乏累渐消心里却乱。
景平幼年时家遭巨变,能清楚记事起,身边只剩下位相依为命的姨婆。前些日子,姨婆也没了,临终与他说了很多话。她嘱咐景平到都城去寻李爻,可今日才骤然得知李爻死了……
目标稀碎,他倏忽间乱了方寸。
除了叹惋天妒英才,他心底生出种无依无靠的失落。
从此天高地阔,举目无亲往后要去哪呢?
正这时,天上陡然一声惊雷,景平惊了个激灵。他隐约记得幼时一场大雨过后,他就没了爹娘,当时他高烧不退,天上也滚着让人心慌的雷,雨点子砸得他喘不过气。所以景平不喜欢雷雨天,雷每滚一次都在提醒他去回忆那段模糊的过往,他打心里发慌。
当然,他从不承认那是害怕。
他赶快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穿好衣裳,收拾干净浴堂,跑回二进院子去了。
没进月洞门,景平听见阵持续不断的咳嗽声。
很剧烈。
正屋已经亮了灯火,影绰绰有人影投在窗纸上,像是“李不对”。
突然,一道厉闪把天空扯了个大口子,院子瞬间亮得像白昼一样,窗上的影儿霎时像被天雷劫劈了的妖怪,散碎不见。
紧跟着,雷爆炸似的响了。
错杂的情绪在景平脸上闪过,他跑去敲门。
屋里人好一会儿才极短地挤出句“进”。
李爻是在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了,正踉跄着在多宝阁前摸摸索索,宽袍袖好几次险些把格子上的东西带下来。
景平抢到他身边:“找药吗?我帮你。”
李爻跟他比划着说:“这么大……咳咳咳……一个碧玉瓶子……咳咳咳咳……刚才换衣裳时我明明放在……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太急,开始气喘,话都说不整了。
“行了,”景平半扶半拽把人送到椅子上,将对方袖子推起一小节。他本意是让李爻按两个穴位,却见李爻腕子上套着个指宽的镯子,通体锃黑,泛着金属的暗光,深沉的颜色反衬得李爻手臂白得虚幻。手镯约是戴了有年头,随着李爻发身成长,黑圈只与腕骨存有少许空间,怕是这辈子都摘不下来了。更特别的是,镯子上还挂着只淡黄色的小圆环,质地细润如玉,像是骨头做的,在打造时就套死在上面了。李爻咳嗽晃动,那镯子和骨头环轻磕发出叮当声。
景平直觉这镯子怪得发毛,把它往上推了推,指着对方腕间:“按着这里,用一点力。”
说完,找药去了。
李爻依言去做,虽然咳嗽依旧止不住,但气冲嗓子眼的劲儿淡了。他看着景平的背影出神:这孩子通医术……
据说信国夫人是位医术高手。
“咳!这呢这呢!”景平撅着屁股在多宝阁底座缝隙里把药扒拉出来。
李爻看见救星了,从那碧玉小瓶里倒出两粒药吞下去。
景平越过对方肩头,扫见他身后桌上摆着笔墨,写了“福不唐捐,莫啻微茫”。
少年粗识文墨,不知道这八个字的出处深意,只是见那字写得龙飞凤舞,透出不羁的好看,可惜李爻突然咳嗽,那“茫”字收尾一笔急切沾了卷。
景平默不吭声端详李爻,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个浪荡子,但都道字如其人,寻常纨绔见识都有限,如何写得出这样铁画银钩风骨刚劲的字呢?
想来他是个不寻常的纨绔。
对。
二人一时无话。
景平离李爻挺近,对方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香味又飘过来,外面电闪雷鸣,景平突然想在这屋多赖一会儿。
对素未谋面的人生出莫名的依靠,让景平捋不清原因,更没脸说这诉求。
他想了想,把李爻扶起来往床边去:“你咳成这样,大夫怎么说?”他拉过李爻的手,在对方手腕上几处走肺经的穴道上揉。
这行为已经突破萍水相逢的界线了,李爻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直谨言慎行的,怎么突然主动搭话了?
他随口答:“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习以为常了。”
话说到这,天上又滚了个雷。
“咔”一声炸响,景平不受控制地一抖,脸上不自在闪瞬而过。
李爻看他两眼,顿时懂了:原来是看见山头联排的坟包子……小孩就是小孩,还不是怕鬼?
他刚想安慰一句“鬼神可敬不可畏”,又非常贴心地想:他这年纪,要是被我戳破了怕鬼准得炸毛。
于是,他话锋一转:“你医术挺好。”
“皮毛而已。”
“是家学?”
“村里老大夫教的。”
“你家里人呢?”
景平不说话。
李爻想了想:“脖子上挂了什么宝贝,给我瞅瞅呗?”
景平顶着没表情的脸看李爻一眼:“话多伤气,歇会儿。”
李爻:……
他“善解人意”的一通试探,没试出个子丑寅卯,只看出这小孩脸儿是真的素,嘴上说还债其实一副大爷气派。
但他咳得肺疼,连带脑袋一起不痛快,不想跟小屁孩纠缠了,索性俩眼一闭,遵医嘱地靠在床上养神。
安静了好一会儿,景平试探着问:“睡了吗?”
李爻没睡,故意不答,想看他是不是要走。
结果伴着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响,景平非但没走还凑过来了,试探着,凑贴到李爻肩侧,深深吸了口气。李爻吓一跳,刚要诈尸,景平已经蓦地远离开,把被子扯过来,轻轻给李爻盖上,又在床边坐下了。
李爻笑话自己:我怕什么?难不成怕个小孩占便宜?不过他刚才是干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
李爻眼睛睁开个缝,见少年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
累成这样还赖着不走,看来是真怕鬼。
李爻轻轻坐起来,晃眼见景平领口松垮地歪着,脖子上垂着拴扳指的黑绳。他悄悄伸手过去,指尖刚碰到对方领口,景平一皱眉,好像要醒。
李爻赶快把手往回收。
与此同时,景平蜷缩在脸庞一侧的手随意一捞,胡撸住李爻的一把衣袖。
李爻心虚:抓现行了……
好在景平没醒,只是拽着李爻的袖子,贴在脸边,鼻息略重地吸过一口气,蹭了个舒服的姿势,露出浅淡的心满意足,继续睡了。
李爻歪头看他:难不成是喜欢我衣服上的熏香味?
他看景平睡颜平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可能真的是当年被自己救下的孩子。
答案就在那扳指上。
李爻静静坐在景平身边等了两刻钟,待对方彻底睡熟,才轻手轻脚把人挪到床上,动作极轻地抽/出玉扳指。
扳指油润细糯,戒臂上带着一点褐红的血沁,李爻捻着扳指失神半晌,心思仿佛随着时光回溯,飘回当年信安城郊的雨夜里——那个被他一把接在怀里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近十年不见,他经历了什么呢,怕是天涯沦落人自有沧桑。
第二天天光微亮,景平睁了眼。
他见李爻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书。而自己,居然睡在人家床上,不仅盖着人家的被子,还把对方中衣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额……
昨天明明只想多待一会儿的。
景平耳根子起火,蹭地坐起来了。
“醒了,睡得好吗?”李爻抬眼看他,眼里藏着笑。
“我……”
景平支支吾吾,要臊死了。
李爻自觉非常贴心地开解他:“你还小呢,怕鬼很正常,后山那些坟包子多是无主孤坟,要是化成野鬼……嗯……倒是容易瞎找人,”说到这他意识到这不是安慰人,转话题道,“这人嘛,总该有点畏惧的东西,我小时候怕蝎子,现在一想来都浑身不自在,还不如你呢。”
“我不是怕鬼!”景平大声反驳,眉毛都竖起来了。
看他据理力争,李爻笑出声了:“好好好,不是怕鬼,你是给我看咳嗽太累了,辛苦辛苦。”
这哪儿是相信他不怕鬼,分明是拿他当三岁小孩哄。
景平红着脸,想让对方相信他,又觉得必然越描越黑。
对外发不出的脾气眼看转为生闷气,门突然给敲响了。
“东家,”孙伯推门进来,见景平在床上坐着,也是一愣,跟着如出一辙地会意了:啊,昨儿打雷下雨,小孩怕鬼。
景平想挠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