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 第21章

帐内文武大臣,见印齐齐跪倒,称日禄基为王,后又念念叨叨,愿川岭大地上的风是娜娜女神的吐息,扶揉胡哈子民的躯体,日光是女神照见一切的眼,看到让每处贫瘠逢春,雨露是女神眼泪,滋养万物生息……

讼到最后,变成了胡哈话,李爻听不懂,也懒得听了,向花信风打了个眼色。

花长史从怀里摸出信箭,装在那玲珑的小□□上,从毡窗直打出去,信箭拉着一条白尾巴冲上云霄,爆开星汉灿烂。

隔不多时,哨位来报,晋人骑军原地驻足,没再向胡哈大寨的方向挺进。

这一遭里应外合,彻底磨平了胡哈人炸的刺。新王日禄基命人套了一架又宽又稳的马车,送郑铮回南晋。李爻半刻不愿多留,将新王那倒霉弟弟、弟媳、子女一个不落,打包带走了。

风水轮流转,日禄基果然应了李爻的话——往后会更好。

从川岭回江南,先到名为无患的城池,李爻众人与大军汇合到军营时,天已将暮。

驻邑军统领已经率部众出迎许久了。

那统领见到李爻,二话不说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无患城驻邑长史诸葛一给李大人见礼,”顿礼片刻,起身转向花信风笑道,“花将军。”

诸葛一皮肤黝黑,细看五官很顺眼,他挺年轻,看模样跟李爻年纪相仿,李爻从前在朝时,没听说过这人。五年的时间,他能能做到一方驻军要职,想来是有过人之处的。

李爻下马还礼,刚说了句“诸葛将军不必多礼”,就开始咳嗽。周围将领众多,他不愿显得孱弱,一直强忍。可越忍,那咳嗽越跟他较劲。

景平看不下去了,向诸葛一道:“我家大人这两天染了风寒,请将军借个军帐避风。”

这还用借吗?

诸葛一对李爻的崇拜之情在眼睛里开出一片春花灿烂,他把李爻让进营地,就差腾出中军帐给李爻住了。

李爻刚安顿下来,由景平照应着吃了药,诸葛一和花信风便去而复返。

“斥候来报,胡哈方向没有异动,”诸葛一恭恭敬敬,见帐内没外人,又低声道,“也亏得李大人虚张声势的法儿,才让胡哈认为我边邑驻军声势浩大。”

李爻无奈地笑:“这些歪招只偶尔管用罢了。”

诸葛一顶着张正儿八经的脸道:“此次顺利,还是亏得李相的威名,若是换了旁的将帅,怕就没这么顺利了。”

是马屁,也是实话。

胡哈王对李爻又恨又怕,见了他,脸上那道好了七八年的口子都隐约犯疼,若是没这一物降一物的前因,便不会有这般后果。

“什么歪招?”景平忍不住问。

诸葛一冲他笑,见李爻待他神色亲切放松,道:“在战马尾巴上绑上柳枝,骑军拉宽间距,远看九人方队,能跑出二十来人的气势。骑军越多,声势越吓人。”

景平:就这么生骗啊?

李爻看他满脸鄙夷,笑着拍他肩膀道:“兵不厌诈嘛,”他说完,正了颜色,“但能让人挺直腰杆的,终归是国有多少兵、仓有多少粮、民心所向的无非是……”

为上者的心。

诸葛一很是明白李爻的意思,向景平道:“小兄弟该听过前朝被四夷围困,兵临城下的往事。史书上记,四夷九族联手围城,瓜分中原,听上去吓人,可其实胡哈与羯人出兵三万,狄一万,戎三千,那东夷只有二百人,其中百济族连兵带将只不足十个……反观前朝都城只禁军便有十万,却无一战之力,只因城中军民国将人人自危,散沙一盘,甚至有城中百姓甘愿为夷人指路啊。”

景平若有所思。李爻换了话题,问诸葛一道:“军中疫症如何,染病的兄弟有几成?”

诸葛一皱了眉:“无患城尚好,染病者六成余,多是轻症,重症只一成,方才去接应的骑军是万人队,即便当真开战,也有一敌之力,可洛雨城那边,染病者十之有八,实在是……棘手。”

疫病有对症的药物,但病症大范围爆发,药材稀缺,从外阜调配了许多来,依旧不够用。多数轻症兵将全是自己硬扛过来的,这也在无形中拖长了病程,传染起来没完没了。

眼下,胡哈的乱子暂时不足为患,反倒是洛雨城,营内那黏黏糊糊的病拖久了,便会入夏,危机加倍。

饭点儿都快过了。

“人是铁饭是钢,怎么都要吃饭,”诸葛一道,“军中简陋,李大人不要嫌弃。”

诸葛一早听说李爻当年带兵,素来在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讲排场,也就依着他的习惯没铺张准备。

谁知饶是这般,李爻依旧道:“劳烦哪位兄弟送一碗粥或者面汤来就好。”

他见李爻确实平易,来言去语几句没了拘谨,试探着问:“大人这咳嗽不似伤寒,要不要让军医来看看?”

“老毛病了,”李爻谢绝,“还是快请军医给郑铮大人好生看看,不知他发热多久了,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诸葛一行伍之风,没那么多废话,领命行礼出了帐子。

李爻看向花信风。

花长史不等小师叔开口:“明白,我去问问郑大人的一众随侍,看胡哈寨内到底怎么回事。”

李爻笑着向他挑了个大指:默契。

之后,屋里只剩李爻和贺景平了。

诸葛一很妥当,看景平八成是要留在帐中照顾李爻,送了两人份的吃食,除了粥,有面饼和菜。

李爻忍咳嗽好久了,吭吭哧哧地费嗓子,看见黏糯盈润的粥,迫不及待了。他招呼景平:“忙活一天快来吃饭吧。”

景平垂眼看人,对方坐在桌前笑着看他,满脸期待,景平知道人家期待的重点不是自己,而在赶快开饭,也依旧被那笑容柔和了眼神。

他凑过去却没动筷,拉过李爻手腕诊脉片刻,道:“我去看看郑大人,我有办法帮他退热,你放心吧,”他在李爻手腕上安慰似的轻轻一握,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披在对方身上,又嘱咐道,“你赶快吃,多吃些菜,然后好好睡一觉。”

说完,不等李爻开口,扭脸出去,把帐帘细心闭得密不透风。

李爻那句“你先吃饭”根本没来及说,景平已经没影儿了。

他独自坐在桌前,捧碗喝粥,棒面儿和小米两掺的稀粥让嗓子到胃舒坦不少,不知是粥的功劳还是景平衣裳的功劳,从胡哈大寨出来就冰凉的指尖泛了暖。

李爻夹一口菜,脑子在想景平。

这孩子有点反常,可他尚没咂么出对方到底哪里反常……

第022章 敲打

李爻饭都吃完了,景平还没回来。

他在帐子里转悠一圈,燃了火盆,柴火没多添,只让盆子微微的暖,再把面饼、留出来的菜和另一碗粥放在烤火架上温着,巡视一圈没见隐患,撩帘出门。

他只身往郑铮的帐子方向去。

李爻是行家,一路随便溜达,见军中诸多细节,不由得对诸葛一又高看一眼。而“李爻来了”,也已变成一句会飞的悄悄话,飞到每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郑铮的军帐前,值守护卫见一人朱颜白发晃悠过来,离老远就綳得笔直,待他走近,恭敬行军礼:“李大人!”

李爻身无军务,叉手还礼,笑着低声道:“不必客气,我进去看看。”

帐中灯火通明。

景平正聚精会神,手法格外娴熟地给郑铮施针。

他手持的东西与寻常银针不同,通体锃亮,整长三寸余,一边膨大,一边极尖,乍看极像小号的铆锥。郑铮身上凡是针过之处必能挤出血来,血色初为黑紫,两三滴之后就变得鲜红。

说也神奇。

郑铮脸色一直晦暗,甚至能看出死人的灰败色,印堂、眼窝明显照着黑气。

现在放了血,反而泛起点活人应有的气色了。

一旁老军医看活的李爻来了,低声向他赞道:“这小兄弟医术高明,远超军中大夫,老朽拍马都赶不上。”

李爻看不懂其中的名堂,问那军医道:“这是什么针?”

“这叫鑱针,是伏羲九针之一,老朽只从书里见过,一直没见会用之人,今日开眼啦。”

据老军医说,他刚才已经看出郑铮发热是伤口炎症加心火不消,和另一位大夫商量着给他用去炎消火的药。中药消火要么是吐,要么是泄,以郑铮这般年纪外加这副体格子,剂量稍有拿捏不好,便会出危险,可若剂量太轻,高热难退则又是另一种危险,正挠头,景平来了。

小伙子客客气气,说自己是李爻的随侍,想给郑大人问脉。

他号脉的方式特别,是双手同诊,单这一手功夫,便让在场大夫们眼前一亮。诊过之后,他言道:“晚生先给郑大人施针,大人们再重新问脉开药吧。”

言辞笃定,自信无比。

老军医说到这,景平扭脸招呼郑铮的随侍:“麻烦二位大哥,帮老人家翻个身。”

他专注异常,全没察觉李爻来了,回头看见人,愣道:“太师叔……”

话没多说,随侍便向他示意:“好了。”

景平还是看着李爻。

李爻皱眉不解:“小神医,继续呀,怎么晾着病人了?”

“太师叔,你能不能……”景平嗫嚅,说话声跟蚊子叫差不多,“能不能别看着我,我这马上就好了……”

神色也纠结,与刚才嘱咐李爻好好吃饭时判若两人,李爻更不明白了,笑道:“我又不通医理,你还怕我偷师不成?”

“当然不是了!我……”景平支支吾吾好半天,最后“咳”了一声,破罐子破摔,“你看着我,我紧张!”

李爻:啊?

景平平日给他号脉、揉穴位很是自信娴熟,他不明白这孩子现在抽冷子瞎紧张个啥,但医病要紧,李爻没多耽误,乖乖撩帘出去,赶巧看见花信风往这边来。

花长史快行两步,先看过帐内情况,笑赞:“臭小子,比几年前长进不少,”随即正色向李爻道,“我正找你呢,郑大人受伤的因果已见雏形了。”

景平隔着帘子听见师父把李爻拉走,松了口气,迅速收敛心思,捻起一根尺长的钢针,就着手边灯烛烧得通红,稍作冷却便迅速刺进郑铮背□□道,顿挫片刻即拔出,另一只手在针刺的地方压住。

如此往复。

待他忙活完,已经出了满头薄汗,拿衣袖沾干,开始收拾针囊。

郑铮的随侍伺候老大人整理衣裳,面露喜色:“大人的烧热比刚才退了很多!”

老军医赞道:“小公子当真神医!不如斟酌着给大人开个方子。”

“这……”景平面露难色,“晚生只行针问脉拿得出手,开方子抓药实在稀松,还想向二位前辈多学呢。”

那二人将信将疑,又觉得他没必要说谎客套,只得与他商量掂配着,给郑铮开了方子。事毕,景平巴望赶快把郑铮的状况告诉李爻,让他放心,即刻离开了。

与此同时,李爻正在帐中气得七窍生烟。

花信风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事已至此,你生这回头气,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不如想想往后……”

李爻一口气干了水,空杯往桌上重重一蹲。

他噎得慌,因为事情本身窝火,往后也不好弄。

依着郑铮的随行侍从讲——

胡哈的迎客宴上,丹木基看似盛情无限,实则心思坏极了。他安排的吃食是牛羊肉和干巴巴的栗稞面团,那肉半生不熟,团子掷地有声,当暗器扔出去能杀敌。

郑铮都七十多了,牙口不给力,这些东西年轻人都不一定嚼得动,更甭提他了。

起初,老大人没同丹木基一般见识,寻思着喝两口酒,把场面意思过去便罢。谁知丹木基非要老大人尝尝特意宰杀的老“羔羊”。

郑铮只得夹了一筷子,嚼不动也囫囵吞下了。

丹木基看在眼里,朗笑着赔不是:“我们日子过得粗,不比贵国,珍馐美味烹煮方法千八百种,连前右丞相李爻都是厨子中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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