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相煎
文安殿外, 执殿武士见李爻皮甲而来,有点为难。
迟疑间,他又看见李爻身后侍卫押着的人, 眼睛一亮:“这是……刚才逃了的刺客!相爷稍待, 卑职进殿通禀。”
李爻点头, 将配刀交给一旁侍卫:“帮我卸甲。”
文安殿不大, 赵晟安坐殿内能看见殿外动向,扬声道:“甭卸了,进来吧。”
但行伍之人手脚都麻利, 只说话的功夫, 李爻一身甲胄,都已卸下,内里半湿不干的衣裳顷刻被雨淋得湿透。
风一吹,湿衣服通通贴在身上, 勾出李爻的身型轮廓,挺拔如松柏, 却并不宽厚。
景平看着蓦地心疼了,有意冲上去用蓑衣斗笠给他遮雨,却不可能。
李爻几步进殿, 环视现场情况, 单膝跪下:“微臣擅离职守, 请陛下降罪。”
赵晟从前见李爻惯是温和, 总带着笑, 今儿脸色难看极了, 只淡他一眼:“你先起来。殿外押着何人, 那逃走的刺客被你抓回来了?”
李爻回身示意将人押进来。
那其中一人确是端粥的“小太监”,只是他已经换了执殿武士的装束。
殿上几位文臣平日里器宇轩昂, 气场拔群,现在恨不能会隐身术,一个个不会武功却都无师自通,将大气不出的绝技练到了极致。
皇上也不说话。
嘉王则皱眉端详那“小太监”,片刻暴怒喝问:“你本事不小,有能耐弄到武士的衣裳必有内应!说,是谁?”
他气势汹汹向刺客逼过去。
皇上突然幽幽道:“五弟是要去灭口吗?”
话是炸雷一样。
嘉王恍如被人一棒子锤在后脑勺,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皇上,眼里满是惊骇,讷声问道:“皇兄……在说什么?”
执殿武士们震惊之余,脑子还是在的,顷刻将嘉王围拢当中。
皇上转向李爻:“李卿说说,何事值得你擅离职守?”
李爻心思微动,皇上不曾这样称呼他,同时他也震惊,他怀疑嘉王是幕后之人,但尚没有切实证据,只是持着不能存侥幸的心思赶回来,入宫才确定没来错。
可看皇上这模样,似乎早就心有防备了?
李爻言简意赅,将驻邑军疫病二次爆发是毒非疫、抓到羯人探子、洛雨城太守范洪一系列行为、胡哈人犯境意在分散朝内注意力的事情都说了。
皇上似笑不笑看向嘉王:“调虎离山,你只会用这一招么?”
嘉王脸色铁青,双膝跪下,颤声道:“皇兄……李相说的事情半点证据都没有……皇兄为何认为是臣弟?臣弟冤枉,望皇兄明察!”
“证据?”皇上笑了,他向来君子如玉,现在却很是阴恻,看向胖刺客的尸首,拍桌子低吼道,“证据不正在这里吗!来人!把他胸口的匕首拔下来!”
执殿武士领命上前,握住手柄,猛地拔起。
预料之外,没有残血喷溅。
那刺客的衣裳被匕首带得揪起来好高,居然像粘住了。
在大力抽拽之下,太监服“呲啦”一声,给扯破了布。
武士一愣,把匕首翻转过来,顿时大惊:“陛下,这!这是民间杂耍班子用的幻术刀!”
所谓幻术刀的刀尖是活的,刺到人身体时,刃会缩回刀柄空腔内,护手上自带细小的钩爪,抓住衣服,便能制造出匕首刺入身体的假象。
他话音刚落,那闭目挺尸的胖子陡然双目暴睁,诈尸似的打挺起来,虽胖但格外敏捷,眨眼功夫绕过两个武士,直冲皇上而去。
李爻就在御前,岂容恶徒造次。他瞬间移到御书案前,拦在刺客面前,二话不说,一记手刀向刺客颈侧斜切。
这是直白无华的招式,但李爻时机、距离掌握得皆绝妙。胖子看清他抬手,已经来不及躲了,颈侧一重,眼前登时发黑,让聚拢过来的执殿武士合力压住。
皇上站在御阶上,居高看着嘉王笑得运筹帷幄。
嘉王木着脸,大脑一片空白——那么完备的计划,步步为营,何时被识破,又为何被识破!
此时,他觉得周围人都在看他,无数道目光幻化成无形的枷锁,让他不得动弹。他猛一咬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知道没有退路了,他倏然将周身四名武士晃飞出去,眨眼的功夫又迎来的二人也皆挂彩——一人折腿,一人折手。
周围执殿武士们立时要群起而攻,但一时不得皇命,又被嘉王杀气凛凛地怒视,暂都在原地没动,执刀僵持戒备。
赵昰知道完了。
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他突然吹了声极先锐的口哨,被殿顶拢音,冲得在场众人耳朵胀痛。
显然,这是个什么信号!武士们严阵以待,但良久过去,文安殿周遭静悄悄的。
赵昰脸色难看极了,他埋伏的人呢?去了哪里?赵晟确实早有戒备,是搭了台子看他唱这出大戏!
可恶啊!
若是奋起一搏,能置赵晟于死地吗?
如果李爻没回来……
李爻!
他怒目而视李爻,怒到极致满脸抽搐。他身型飘晃,直冲御前而去,气势极猛,横冲硬撞,上前阻拦的武士被他生生撞开,其中一人腰刀被他夺在手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刺王杀驾。
没想到他脚在御阶上一蹬,拐弯冲李爻去了。
李爻闪念间明白嘉王所想。
当年他挂帅江南之前,嘉王也是将帅人选之一,可关键时刻,这王爷生了一场重病,痊愈之后,他已经一战成名,嘉王很是不服,期间多次请命领兵出征,都被皇上拦下了。
皇上是心疼嘉王的,念着皇兄辰王已经因战残疾,不能让这个幼弟再去犯险。可好心没能打动嘉王,反倒让他向来愤愤,叹息自己才华受压抑,风头皆被李爻抢了去。
他难靠军功与李爻一较高下,便只能在功夫上拼个高低了,而今事已至此,若再不动手,怕是往后都没机会了。
嘉王劈刀向李爻砍过去,劲力刚猛无比,毫无手下留情之意。
李爻侧身,钢刀贴面而过。
刀锋惊掠,激得他鬓边几缕碎发扬起来。
战将动手,眼观六路。
李爻正待还手,余光瞥见两道星点冷寒直奔嘉王。
嘉王也注意到了,惊心后措,堪堪躲过无声的飞针。
他不及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暗箭伤人”,便见一道黑影,急向他冲来,都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便被扑倒在地。
王爷武艺可以,但历来与他交手的多是王府家将,即便是与都城的武官动手,对手出招也多磊落至极、很有分寸,这样不讲理的耍赖招式让他一时招架不及,手忙脚乱地被抱了个着实。
那人乍看黑黢黢的一团,其实是蓑笠没脱,湿哒哒地带着水,像个水刺猬炸刺。
嘉王何曾吃过这种明亏?
他大怒,杀心暴起,意图倒转刀柄一道切了刺猬,却发现这刺猬招式看似地痞无赖,其实不是胡乱撒狠,扑到他的同时压制了他多处关节,更不知撞到他背上什么地方,闹得他右半边膀子到手眨眼的功夫酸软无力,刀都要拿不住了。
突然杀出来的刺猬立大功。
李爻凛喝:“拿下!”
执殿武士们群起而攻,文臣们再次潮水似的散开,有腿脚不利索的,大马趴跌在地上,摔狠了起不来,手脚并用地爬。
文安殿里一时乱得像坊间菜市场。
也不知这些惯是持重文儒之风的老头子看见自己现在的仓皇狼狈,会不会脸红。
李爻侧跨上前,一把薅住刺猬拽出人堆,少有地高声喝问:“胡闹什么!你不要命了!”
“大刺猬”贺景平站直身子,对太师叔眨了眨眼睛,而后居然笑了。仿佛人家不是冲他发火,而是在夸他。
他道:“没事的,他伤不到我,你这些天太累,不宜武斗。”
这话就跟给李爻的毛病提醒了似的,他顿时觉得肺气上冲,忍不住想咳嗽。
可他不想在群臣面前吃药,便不着痕迹地按压景平教给他的止咳穴位。
不按没察觉,一按更不对了——
他在江南冲锋陷阵时右手已隐约不对劲,这两天疲于奔命回来救场,是觉得右半边身子发僵。他初时以为是劳累加上冲风闹的;现在狠狠按在穴位上,竟然没有半点酸胀之感,右手麻木得仿佛不是他的,偷偷背手握了两次拳,似稍微缓解了。
他面不改色地无奈,趁乱从怀里摸出药,借着咳嗽掩口的档儿,吃下去。
景平看在眼里,眸色沉得像死水。
再看嘉王,他被武士押着,拉到皇上面前,与“刺猬”错身而过,看清对方戴着半片面具,是贺景平。
局面被控制住了。皇上赵晟从御案后转出来,下了御阶,站在嘉王五尺开外,盯他好半天才没温度地问:“同胞兄弟,相煎何急,朕自问待你不薄,为什么?”
成王败寇,嘉王计划失败,倒也坦荡。
一直以来,他性子桀骜,可从没对皇上露出蔑视的神色,现在倏然放肆起来:“你我三兄弟,大哥谋略胜你,我武艺胜你,你呢?只是沾了承大统者不得缺弊的便宜,若不是大哥因为战事少了手臂,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若不是顾着立长,这天下轮得到你坐吗!外族向来恣意,你为何要和谈?一味退缩,找满借口,早晚有一天被人家打到皇城根来!”他说到这,看了李爻一眼,“你对我是爱护,还是怕我上阵杀敌,功高震主,需得像忌惮他一般忌惮着我!”
景平心里一震,看向李爻。
皇上脸色骤变,怒喝道:“混账!朕关爱你、照顾你,你如此曲解朕的善意!”他是真的生气了,浑身都在哆嗦。
嘉王却觉得可笑极了:“你早就对我防备,又何必气成这样,是终于尝到遭人背叛的滋味了吧,他居然还能跟你回来,当真是……伴读情义不浅。”
皇上怒到极致,劈手夺过侍卫的刀,指着嘉王心口:“朕让你做个无忧王爷,是因为朕知道你性子暴烈,答应母后要好好照顾你!你却……你告诉朕,这一切都是旁人的算计,那人是谁?你说!只要你说!朕就信你!”
嘉王垂眼看了看抵在心口的刀尖,眯着眼睛问:“这是真心话吗?你用刀指着我,到底是为了让我说你想听的,还是为了让我别说他们想听的?”他嗤笑着阖了阖眼,“演给谁看呢?”
皇上低声问:“当年御书房里的先皇密诏,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嘉王摇了摇头,他不再理皇上,转向景平,笑道,“你想知道你太师叔身体为什么这样吗?”
“赵昰!”皇上爆喝。
第043章 刚柔
嘉王对皇上的喝止充耳不闻, 别有深意地笑着看了一眼景平,向李爻道:“你擅离职守,一是知道皇上不会怪你, 二是仰仗先帝的承诺, ”他目光落在李爻腕间免死铁券熔的黑镯子上, “可你知道, 这上面挂的骨头圈是何物么?”
不是先帝战马的腿骨吗?
李爻疑惑,却面沉似水。
嘉王看不出他心绪变化,仰头大笑:“喜怒不形于色?但我猜你不知道。李晏初你贱不贱, 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